永嘉颔首眨眨眼,舔了舔唇,迟疑的回道:“谢司马之子,那位学贯两酉的大才名士来建康了。”
老妪一惊,紧接着满面堆着笑:“那位谢家郎君来了?那是好事啊!听闻谢氏飞阁容止清隽如月,惊才艳绝,是蜀地最具盛名的名士!您想想,这可是出身谢家的啊!”她自知失言,赶忙悬崖勒马。紧接着道:“士人多清高,不喜与皇室有所牵绊。谢司马之子不过弱冠,却被蜀地士人推为名士,名扬天下,那该是何等檀郎啊!”
永嘉自嘲的笑了笑,接着道:“皇兄想要谢司马的东府军。”
老妪笑着道:“谢家势大,恐已生不臣之心,此行并无错。”
永嘉转眸看向她,接着道:“昨夜,皇兄与我谈心,希望我能够为国献身出嫁前秦皇子,我于皇兄而言早已是一枚弃子了。”
“殿下此话怎讲?陛下与殿下自小一同长大,那是一奶同胞的兄妹啊,陛下怎会不爱惜您呢?”
永嘉笑着道:“将我嫁给前秦蛮夷,再趁机集结大军以送嫁之名一举北伐,妪,你觉得我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老妪心间一跳,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永嘉长叹一口气,抿唇笑道:“我需要给自己寻一条活路。”
老妪心疼的看着她,问道:“殿下,您是否,是否对云开寺的辩禅师父有所倾心?”
这是一个追求自由放纵的国家,女子当街向男子求爱也不在少数,但永嘉是位公主,而男方又是遁入空门之人,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老妪的话都过了。
永嘉却坦诚的点了点头,笑着道:“临花照水,不过是一场空。他的信仰不可动摇,我的命运却不能随波逐流。他能救我的心,却救不了我的命。妪,你帮帮我。”
谢飞阁进城那日,前面是十顶宝盖华车,后面跟着几十辆小马车,打头的马车上挂着族徽,这么大的排场,城中百姓自然竞相观瞧。
庶民对贵族天生便有敬畏之心,即便是看,也只敢离的远远地。建康城中的世家大族早已听闻谢飞阁的贤名与才名,无论相熟不相熟,前来迎接的士族俨然形成了车队,将城门紧紧堵塞。
永嘉一身烟灰色的峨冠博带,虽是男装,但那张艳丽的容颜,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却早已经出卖了她。
她对这些毫不在意,只身站在城门楼上,宽大的衣裳随风鼓动猎猎作响。
她如同与命运抗争的战士一般,眉目间尽是凛然。她高坐在城门楼上,十指缓缓的抚在七弦琴上,只见那纤纤十指撩动琴弦,一串临松之音随风而来。
这是什么人,竟敢在谢飞阁这样的名士面前奏琴?
马车中的青年郎君眉梢微挑,唇边扬起一丝笑容,他抬手,用手中丹青色的玉麈尘挑开帘幕,对车边的护卫道:“今夜谢家族人会为我接风,我二更回府。你去城楼上,对弹琴的女郎说,如此妙音何不缱绻而奏?”
护卫面色微红,抱拳道:“若奏琴的是位郎君,属下又该如何行之?”
谢飞阁低低的笑了笑,朗然回道:“无论男女。”
护卫微微一怔的功夫,马车已经疾驰向前方,从一众士族马车之间冲了过去。
只听庶民中一女子喊道:“我见到谢郎的麈尘了!”紧接着一声声的尖叫如同声浪袭来,而那马车,却早已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老妪俯视着下面渐渐散去的人群,对永嘉道:“殿下,那谢家郎君走了。”
永嘉微微蹙眉,指尖的音也奏错了一个。正在此时,一个青年护卫疾步走来,他行走翩翩,气度不凡,不愧是谢家的仆人。
一见永嘉,护卫忍不住低低的笑了出来,还真让他猜中了!
他强忍着笑,拱手道:“我家郎君留下话,言如此妙音何不缱绻而奏,他今夜二更于谢府中等您。”
护卫如风一般的消失了,老妪惊讶的道:“那谢家郎君怎知公主是位女郎?”
永嘉面红耳赤的垂着头,这是她想要的机会,可是,可是这人也太风流了。不过听了人家的琴声,便约她二更相见。
还腆着脸说什么缱绻而奏,真是,真是...
“殿下,殿下?”老妪提醒着她。
永嘉面沉如水抬起头来,缓缓的道:“回宫,换装。”
老妪赶紧帮她将琴收好,一溜小跑的撵上快步而行的女子。
“殿下既然怕嫁给前秦皇子会丢了性命,又为何要与谢氏飞阁暗自相见呢?”
永嘉轻笑着道:“皇兄心思深沉,惯会用兄妹之情来打动我。我便顺水推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甘愿以己身女色,替他引谢飞阁失了掌军之心又有何不可?”她眸光含笑,眼底却一片冰凉,无辜又无奈的叹了口气:“我不能不顾及皇兄的立场,他想收回谢司马手中的东府军,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他?妪,皇兄还以为我依然是年少时那般天真烂漫,你说,究竟是他天真,还是我天真呢?”
“那您呢?”
永嘉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又重重的叹出去:“我只是个心慕谢郎的单纯女子,被命运摆弄而难以如愿得偿,他是狂放宏达的名士,怎会与我这小女子计较?”
“可是云开寺...殿下,您舍得吗?”老妪担忧的看着她。
永嘉咬唇道:“皇兄已经知晓辩禅,我若不设法营救,辩禅命不久矣。”
原来还有这一层的原由啊!
她不得不寻一个靠山,否则,她与辩禅皆性命难保。
老妪轻声叹息,回道:“公主,是否要传信给辩禅师父?老身可以代为转达。”
永嘉想了又想,终究是点了点头。
夜黑风高,一辆素色马车从皇宫偏门悄然行出。永嘉身穿大红色的烟纱衣裙,怀抱着素日最爱的琴,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着。
“妪,我的妆容如何?”
老妪细心的查看,点头道:“艳如朝霞,世间绝无此美。”
永嘉微微点头,车马不知怎么忽然颠了一下,永嘉心里咯噔一声,又问道:“妪,我的衣裳是否太俗?”
老妪笑着道:“殿下气度清风弄月,穿什么都是超脱出尘,绝无俗艳。”
永嘉双手不自觉的握紧,低声念了一句南无阿弥佗佛,挑帘看向窗外景物如飞般的掠过,唇角露出自嘲般的笑容,今夜过后,她再也没有脸面去见辩禅。
今夜过后,今夜过后,她还是永嘉么?
这是她选择的路,救自己,也救辩禅。她不能后悔,绝不能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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