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曾经是唐朝盛世时的民间凄惨状况,在当代社会里,人们几乎已经看不到这样的惨状了。蓝礼不是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哥,他知道,在非洲依旧有着无数人面临着饥寒交迫的窘境,在中东依旧有着无数人在战火底下苦苦求生,即使是美国也有着强烈的贫富分化,贫民窟里的景象一片狼藉。
但,蓝礼从来不相信,自己会亲眼见到杜甫诗句之中的画面。
在“超脱”正式开拍的两天前,蓝礼再次看到了那名/妓/女,她死了。死在一条阴暗的巷子口,垃圾桶就在两步远之外,苍蝇和流浪狗在尸体旁边游弋着,甚至可以看到是湿漉漉的老鼠在旁边流窜。但,无人问津。
蓝礼拨通了“911”,通知了警方过来处理,这出人间悲剧才落下了帷幕。更为令人寒心的是,这不是个例,即使是在繁华的纽约,这样的情况依旧每天都在上演着。
恍惚之间,蓝礼仿佛看到了那个护工,那个分崩离析、自顾不暇的护工,那个茫然脆弱、双眼含泪的护工,那个精疲力尽、饱受折磨的护工,那个在亨利的严厉谴责之下瑟瑟发抖的护工。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亨利,那种深深的绝望和僵硬的麻木是如此地熟悉。
亨利是弱者,护工也是弱者,但两个弱者却还在伤害着彼此:她忽略了外祖父的要求,放任着那些饱受病魔折磨的病人们继续沉沦;他忽略了她的疲惫和沉重,肆意地将自己的怒火全部都发泄了出去。两个弱者,却在彼此伤痕累累的身躯之上,戳开一个又一个伤口。
在护工的身上,亨利不仅仅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学校里的那一群学生,看到了梅瑞狄斯,看到了莎拉,看到了那些倔强地反抗生活却落得遍体鳞伤的学生们。
他们都是生活的弱者,或者说,他们都是上帝的遗弃者。
在这个糟糕透顶的社会里,看不到希望,哪怕一丝一毫都没有,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地吞噬着他们的生机和灵魂,有的人试图反抗了,有的人试图逃跑了,有的人试图挣扎了,有的人试图发泄了,有的人试图接受了……
但终究到了最后,一切都无所谓,因为他们看不到出口,即使是垂头丧气地接受了,可是满嘴的苦涩、满腹的痛楚、满心的哀伤依旧在狠狠地折磨着他们,生活不会变的更加容易。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坚持到终点,只能像是行尸走肉一般,活着,仅仅只是活着。
即使是亨利自己也是如此。他在欺骗着自己,给予那些孩子们一丝微薄的希望,期待着他们能够闯到终点,却又不愿意肩负起责任,每当关系稍稍拉近一些时,他就狼狈地落荒而逃。仅仅只是以这样一种卑鄙而可耻的方式,提醒着自己,他还活着,不是行尸走肉地活着,至少还是有目标地活着。
可是今晚,一切假面都被撕开。他看到了外祖父的虚弱,他看到了护工的推搡,他看到了社会的黑暗,那无止境的黑夜永远都走不出去。内心的流离失所和孤立无援,拖拽着他的脚踝一点一点坠入深渊,情绪就这样崩溃了,彻彻底底地崩溃了。
他痛恨着自己,痛恨着生活,痛恨着社会……更加痛恨着活着。生命真的太过漫长了,缺少了死亡的勇气,又缺少了活着的动力,生命的每一天都像是煎熬。那么教师的身份,这一层伪装,还有意义吗?
蓝礼的脚步停顿了下来,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绝望。这才是这场戏的核心,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绝望,对外祖父的绝望,对社会的绝望,对教育的绝望,对自己的绝望。那种绝望由内而外爆发了出来,将压抑在内心深处许久的痛苦酣畅淋漓地释放了出来,崩溃式的痛哭,不仅仅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就连维系着生活正常假象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残酷的现实侵袭而来,那铺天盖地的绝望让他的情绪完全分崩离析。
因为外祖父,因为护工,因为学生,因为自己,因为母亲,因为社会,因为生活。
就在这绝望的当口,亨利看到了公车上的那一幕:一名雏/妓正在为一名醉醺醺的酒鬼服务,没有任何遮掩,就这样大喇喇地呈现在他的眼前,犹如意大利的荒诞喜剧一般,残酷而讽刺,冰冷而戏谑,将社会的破败和黑暗血淋淋地展现在亨利面前。
那种暗无天日的绝望情绪又快又狠、又准又猛地击中了亨利的灵魂,所有的悲伤骤然而停,所有的眼泪戛然而止,残破不堪的灵魂变得奄奄一息,几乎无法喘息。然后,他重新平复了下来,麻木地、僵硬地、无神地,静静地看待着眼前这一切。致命的绝望,就连痛感都已经开始失灵。
纵观整个剧本的脉络,在这一个夜晚之前,亨利始终保持着相对积极的态度,再一次投入新学校的教学工作之中,结识了莎拉,结识了梅瑞狄斯,他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再次试图用教育引导那些水深火热之中的学生们。
但这一次的绝望却犹如重拳一般,一鼓作气地将他唤醒。这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无用功,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支离破碎,就连自己都无法救赎,又如何去救赎其他人呢?于是,他开始悄悄地拉开距离,之所以没有离开,仅仅只是因为缺少了自我了断的勇气,于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重复着之前的循环,痛苦地、煎熬地、惯性地继续活着。
在那之后的戏份就可以看得出来,亨利始终保持了与梅瑞狄斯的距离,甚至在梅瑞狄斯绝望的呼救面前,他也犹如乌龟一般蜷缩在自己的壳内;而面对艾瑞卡的主动出击,亨利被动地给予了帮助,仅仅只是于心不忍,提供了一个屋檐而已,然后与艾瑞卡约法三章,刻意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在渐渐相处之后,意识到两个人已经建立起了联系,亨利又及时地隔断,找到了政/府的救助机构,将艾瑞卡接走。
这是一个转折点,却不是因为亨利遇到了艾瑞卡。而是因为亨利真正地品味到了绝望,万念俱灰的绝望。那种在整个暗无天日社会之中看不到任何可能的绝望。
单纯从表演角度来说,呈现的效果不会有天差地别,因为表演的脉络还是一样的;但从表演的本源来说,却是天差地别。
刚才蓝礼的表演,基于的是情感的爆发,来自于外祖父的虚弱和狼狈,也来自于责骂护工之后的内疚和悲伤,更来自于记忆之中关于母亲的黑暗和冰冷,那种无家可归的寂寥和落寞导致了崩溃式的大哭。这和上一世阿德里安-布洛迪的表演有异曲同工之妙,却也是蓝礼努力试图改变的表演。
正确的表演应该是基于绝望的折磨。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自欺欺人,关于外祖父,关于母亲,关于护工,关于学校,还有关于社会。那种绝望犹如重拳一般,狠狠地将所有的面具和保护都击溃,展露出自己最脆弱、最真实的一面,情绪压抑得太狠也太凶,以至于不能自已。
所有的情绪都是源自于绝望,那种困在社会现实里的窘迫和窒息,那种压在生活现实里的无助和沉重,引爆了所有的情感。
绝望的尽头,他看到了艾瑞卡。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饱受社会折磨的自己,那个在暗无天日的生活里踽踽独行的自己,那个因为绝望而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自己……这不仅仅是将艾瑞卡和亨利的情感维系起来,同时还是将艾瑞卡的出现时间点,与剧本的整体核心联系起来,折射出教育的困境和社会的灾难。
换而言之,这场戏就是让整个剧本的情感转移以及思想升华连贯起来的戏份,包括在这之后,亨利对艾瑞卡的冷漠以及拒绝,甚至是残忍,都可以寻找到蛛丝马迹,让故事的内核变得完整而深厚起来。
从学院派的专业立场来分析,表演的脉络是不同的。
在此之前,蓝礼的表演脉络是“悲伤——更加悲伤——绝望——麻木”,这样的表演拥有了足够的层次,情感清晰而到位,却缺少一个清晰的主线,更加无法进一步深入主题。
整理思绪之后,蓝礼的表演脉络应该是“绝望和自责——痛苦和清醒——麻木和煎熬”,顺着这样的主线之后还可以进一步发展为“自我保护的疏离和冷漠,悲伤还是无法遏制地开始缓缓流露”,简单来说,在公车之上,情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离开公车之中,整个人的气质和状态也都发生了变化。
整个表演的主线与剧本相辅相成,并且顺应着导演的思路,进一步挖掘主题核心的深度,真正地让电影变得完整,这才是蓝礼一直在苦苦追求的,区别于上一世阿德里安的版本,诠释出托尼的意图,并且按照蓝礼自己的想法以角色来演绎故事。
这,就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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