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仁恭想要逐鹿天下除去家世门第因素外,胸中确实也颇有几分韬略。何况在边地为郡守,便是耳濡目染,也明白排兵布阵是怎么一回事。南商关关墙外,均设有军寨遮
护,又布置了数百兵马驻守。
关前道路狭窄,恒安军民人数虽多,却展不开队伍。有这些军寨加上守寨官兵,配合城头守军,就算恒安人马全力攻城也足以抵挡几个时辰。但是现在,这些军寨已经尽数为恒安军民控制,原本守卫于此的恒安兵将不过是胡乱射了几箭便四散奔逃放弃了职守。城头上甚至来不及放箭援护,就看着这些军寨易手
。
王仲曾这时再也顾不得世家子体面,在城头急得跺足大骂:“入娘的!这些军将干什么吃的?怎么这般草包无用?”
王仁恭用手中铁如意轻轻敲了一下垛口:“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
王仲曾指着城下:“大人且看,那些百姓眼看就要……”
王仁恭猛然转头,望向王仲曾。
在这一瞬间,王仲曾看得明白,王仁恭两眼俱是血丝,近于血红!
“想要这个天下,这等场面,只是寻常……怕了?”
王仲曾为王仁恭气势所逼,一时间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自己平日里气度风流的儿子现在这般模样,王仁恭冷笑一声:“带下去!”
几个锦衣家将领命,簇拥着王仲曾顺着另一条马道下城。王仲曾还想说什么,可是和父亲眼神交汇,浑身机灵灵打个冷颤,一肚子言语尽数咽回不敢再多说半个字。父亲虽然执掌马邑手握一郡生杀大权,但终究是名门世家出身。说话行事素重体面,喜怒不行于色,便是下令杀人之时,亦是云淡风轻神色如常。可是今日,自己分明在
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了弥漫的杀意。这等眼神在父亲身上极少出现,但每次出现必然是尸堆成山血流成河!难道父亲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想收服这几万人马为爪牙,而是要把他们斩尽杀绝?但不管如何,此
时的父亲一如受伤的野兽,万万招惹不得。哪怕是至亲骨肉也不敢多口,任家将护着自己下城。
王仁恭望着儿子离开城头,转而望向何欢。自己今日的布置不可谓不周密,结果就败坏在了这个军中赤佬以及他手下那帮厮杀汉身上。他也知自己自从上任以来,压制马邑本土军将太过,双方离心离德。但自恃家格出身,又有手段韬略,足以压得住何欢等人。因此并未把他们放在心上。不想乱世之中人
心难测,本就和自己心生嫌隙的何欢等人居然趁着这次刘武周来降的机会发难,想要从中分一杯羹,借这份实力与自己颉颃。
纵然其事机不密又不敌自己手段,所谋不成最终为自己所制,但最终还是把自己精心布设的埋伏闹成如今这副狼狈样子。除去驰道上十三处军寨擅自撤兵外,城外布防的鹰扬兵也是因为自家将主缘故,不肯拼命抵抗恒安军民。这些守寨军将都是些普通军汉,头脑简单根本想不到许多,只怕
都未曾察觉自家将主已经为自己所制。还是按照何欢之前军令,不肯为自己卖命,让这些百姓顺当得手,可以直面南商关关墙。
看来这些人终究是留不得了!王仁恭今日摆出盾阵,就是想要擒拿恒安军将为自己所用。这些爪牙锋利的鹰犬,乃是乱世中争夺天下最宝贵的本钱。就连这些军将都不想杀,更何况是恒安军民?除去
刘武周、徐乐二人之外,王仁恭不打算杀其他人。可是如今看来,不杀人怕是不成了。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王仁恭心内已然高度戒备,不敢再有半点大意。他曾听长辈说起过,在五胡乱华的年月,能攻破世家大族坞堡的不止有胡族铁骑,也有
这些平日里如同蝼蚁一般的百姓。那些饥肠辘辘的灾民,虽然不如胡骑骁勇,可是论起凶险丝毫不逊色。他们虽然既无阵列也无铠甲,可是靠着斩木为兵乃至赤手空拳,也能硬生生用血肉之躯攻破一座又
一座坞堡。杀死那些高门大户子弟,夺走其储藏的粮食甲兵,填饱肚子拿起武装,再去攻击下一处坞堡。许多看似坚不可摧的坞堡,就被这样一群百姓所摧毁。那位讲述前尘往事的老人,还不止一次耳提面命叮嘱王仁恭,对于自己这些世家子而言,这些百姓一如蝼蚁一般。
可以轻视他们,也没必要把他们的性命当cheng ren命看待,但是绝不能对他们掉以轻心,更不能小看他们的力量,否则必要重蹈覆辙。南商关毕竟是草筑关墙,论坚固险要,未必就能强过当年世家大族所修建的保命坞堡。自己面对的百姓乃是民风剽悍崇尚轻侠的边地子民,有弓有刀人人练武,可以为边
塞鹰扬府源源不断提供精兵。这样的百姓一旦发作起来,这小小的南商关,又能否抵得住?
打发走儿子,便是自己所留后路。他不习军阵,留下来没什么用处,就连逃跑都得靠别人照顾。万一情形有变,他在善阳总是比在这里安全。当然,但有一线之路,王仁恭也不会允许事情恶化到那等地步。不就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百姓,再加上刘武周?真当我怕了你们不成?本想留你们一命为我所用,如今看来
却是万万留不得了。既然你们都忠于刘武周,就陪他去死吧!
王仁恭看了一眼王则:“老夫有些厌倦了,不想在这些执迷不悟之人身上再浪费光阴,全都处置了吧!”王则一愣,他自然知道所谓处置所指为何。这两个字所隐藏的,既是成千上万的人命,也是终身难以洗刷的骂名。纵然乱世之中名声作用不及武力,可世家子终归是有世
家子的体面。王仁恭想要坐天下,自然想要个好名声。这骂名就只好自己来背,背负了这杀戮百姓的名号之后,自己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军汉,绝无可能继承家业。叔父之前所言,果然都是虚假。纵然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可是亲耳听到,还是让王则心头如同压了块巨石,就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可是纵然不愿又能如何?叔父所言就
是军令,自己不是王仲曾,若是敢拒绝,王翻就是前车之鉴。
他没敢犹豫,只是询问道:“刘武周等人与我军厮并一处,若是处置他,怕是难免误伤……”
“我说了让你处置,你就放手施为,不比多想。自古慈不领兵,战阵之上哪有那许多讲究。纵然误伤一二军将,何鹰击也绝不会怪你。”
说到此处,王仁恭再次看向何欢,语气平和中又透着一股寒意:“何鹰击,老夫说得没错吧?”何欢隐忍多时,本想借机扳倒王仁恭。没想到自己的手段终究是比不上他,又不敢真的带兵哗变,反倒是落入王仁恭掌控之中。此时身边左右尽是王家锦衣家将,再看王
仁恭眼神,心知此时生死悬于一线,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回答:
“郡公所言极是。王将军只管放手行事!”
王仁恭看向王则:“连何鹰击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放手去干吧。城头风大,老夫年岁大了受不得风寒,且去塔楼内等你的消息。”
说话间王仁恭铁如意一摆,锦衣家将簇拥着王仁恭以及何欢向塔楼内走去。王则咬咬牙,转头传令道:“弓箭手,准备!”城头的鼓声忽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节奏紧凑的敲梆声,随着梆点之声,大批手持gong nu的甲士以及王家家将来到垛口之后,把弓拉圆对准城下。另有一部分士
兵则背对城头,手中弓矢所指方向,正是在盾阵里左右冲突的刘武周一行。
王仁恭所说的处置,便是指这些弓箭手。他之前想要活捉,所以不让部下动用gong nu。如今既下了杀心,自然拿出军中第一等利器。
一名马邑军将问道:“下面有我们的弟兄,若是放箭他们怎么办?”
王则右手紧握刀柄,二目圆睁怒喝道:“这是郡公军令,抗令者斩!”
那名军将被王则模样吓得不敢言语,只好拉开弓箭对着刘武周等人瞄准,心知乱箭之下,那些持盾得兄弟少不了遭殃。只好在心内默默念叨向袍泽告罪。这时只听梆声越来越急,这些军兵平日操练惯了,这时却是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来不及细想,纷纷松动弓弦。漫天箭雨朝着城下百姓以及城内刘武周一行、马道上徐乐等人倾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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