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烈等人插箭游营一圈下来,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这还是素日相厚的军将凑了笔财货打点看押家将,又有几个胆大悍勇之辈,恶狠狠地围着不放,嘴里不干不净咒骂,做出随时可能拉刀杀人的模样。
软硬兼施之下,才能这么快收场。
否则真把留守晋阳诸部营垒转下来,怕不是要等到明天天亮才行。
身上本就受了棒伤,再这么一通走动,人已经不成样子。
饶是铁打的好汉,回到帐中也是一头倒下动转不能。
好在麾下军汉已经得了消息做好准备,热乎乎的肉汤灌下去,这边就有人找来军中郎中,给几个人处理伤口敷药粉。
晋阳虽然富庶,可是军中的条件终究是有限,所谓的药也就是那么回事。
不但气味难闻,用到身上也是痛楚难当。
饶是崔烈惯能熬刑,也疼得汗珠直滚,嘴里的木棍几乎被生生咬断。
“入娘的!阿爷前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等罪?”
等到敷药完毕,崔烈吐出木棍,便不顾一切地咒骂起来。
他本就是个粗人,现在又是这么个情况,嘴里哪里会有什么好话。
自然是什么难听骂什么,李家祖辈妇孺,自是没能逃过魔掌。
骂了李渊随后又开始骂自己,骂的声嘶力竭,身旁伺候的几个心腹军汉,却也是两眼发酸,心里只觉得不是滋味。
他们追随李渊,确实比跟着杨广强得多。
毕竟李渊待人宽和,又慷慨仗义,动不动就会重金厚币贲赏,军士们厮杀卖命,图的不就是这个?
往日里一提起李渊,他们打心里感激。
可是如今崔烈这通骂,倒是把他们给骂的明白过味来。
自己可不是文人,这钱不是白拿的。
谁不是脑袋拴在腰带上卖命,才有了这些赏赐。
那些伤残的或是老弱不能上阵的,可曾得过分毫嘉奖?
再说自己做的什么事?
是跟着李渊造反啊!当日要没有河东六大鹰扬府军将支持,他李家再如何胆大,也不敢挑起反旗更别说坐江山。
这么一想,那份感激之意就不免淡了许多。
再说就算是有恩,也不能这么不把人当人。
自从李元吉坐镇晋阳,大家过得是什么日子?
好生生一个人,居然要被赶进空场去搏命厮杀,拼命的对象并非敌人,而是自己的袍泽。
厮杀的目的,只是贵人的博戏赌注,这叫什么事情?
如今更是把胡虏捧到天上,把自己这些从龙老人踩在脚下。
崔烈做错了什么?
不过是骂了几句,就被如此羞辱,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
几个军汉全都垂头丧气,觉得前途无望。
就算这次没什么大碍,下回谁又说得好?
不知几时就被赶到那该死的空场内,和那些突厥人去玩命,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崔烈哼哼唧唧地说道:“这事……不算完!等某伤好了,得找人去说道说道,总不能就这么让人欺辱。”
“说道?
你想去哪说道啊?”
随着说话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铠甲铿锵步伐沉重,一员大将已经自外面一路走来,进入崔烈帐中。
几个军汉一见来人连忙叉手行礼,崔烈则哼哼了两声,没好气地说道:“咱现在这个德行,实在是没法参拜上官,还望臧鹰扬原谅则个。”
来的正是崔烈顶头上司,亦是多年故友,鹰扬郎将臧徒。
河东六大鹰扬府,构成了李家武力的根基。
这些军将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或为姻亲或为知己,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历代开国皇帝,都要面对这种武功集团,李家自然也不会例外。
李元吉之所以不敢随便杀掉崔烈,除去其本身的官职外,最重要的一点也在于此。
别看小小的校尉,七拐八绕就可能和朝中大臣重将扯上关系。
自己虽然不怕这种关系,但是被告上一状总归是不舒服。
臧徒和崔烈多年交情,又是本府鹰扬,放眼晋阳也是有数的实力派人物。
他的关系甚至可以通到长安城内李渊身侧,哪怕是李元吉对他也有些许忌惮。
今日崔烈受刑,臧徒面上也自无光,过营探望也是应有之义,崔烈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也不以对方听到自己的叫骂声为意。
武人么,都是这个脾性。
要是没来由地挨了一顿重刑,还一句话没有,那才是真的不寻常。
见崔烈是这种态度,臧徒笑骂一声随后就在他身旁坐下,挥挥手把几个军汉赶出营帐,才对崔烈说道:“圣人当初也说过,崔烈哪都好,就是生了一张破嘴!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迟早要害得自己掉脑袋。
你看看,这不就应验了?
看到你能骂娘,我就放心了。
那几个比你还惨,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趴在那里哼哼个没完,听着就让人心烦。”
“你过来,就是看我笑话的?”
崔烈怪眼一番,瞪着自家上司:“咱可是多年的交情,你就看着我这样子不管?”
“管?
你想让我怎么管?”
“这叫什么鸟话?
你的关系我又不是不知道,难道就不能说句话?”
“若不是看在我的面上,你还能在这跟我说话?”
臧徒哼了一声,语气里也多了几分怒意:“三胡是个什么东西,你还看不出来?
要是由着他的心思,连我的脑袋都保不住!”
“那你还不去告他的状?
把这瘟神弄回长安去。”
“告状能有用的话,他早就滚蛋了。
你也不想想,咱们圣人是个什么脾气。
在他眼里,姓李的天生就高别人一头,更别说是自家的儿子。
咱们说到底就是些个军汉,就算斩尽杀绝他也不会心疼。
此番把三胡安排在这,就是因为他是自家子弟用着放心,把他撵走把谁换回来?”
“那还用说?
二郎啊!”
崔烈想都没想立刻回答:“要是二郎在此,那帮突厥人哪有这般威风?”
“你这说的倒轻巧,要是真有那么容易我就不用发愁了。
贵人的事,咱们军汉不懂。
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就算三胡把天捅个窟窿,也自然有人替他补上,绝不会像你想的那样,把他赶走把二郎换回来。
就算咱们六府军将联名上告,最后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那就等死?”
崔烈忍不住想要翻身坐起,可是牵动伤口,疼的他呲牙咧嘴重又趴回去。
臧徒冷哼一声:“你我相识多年,我是什么脾气你心里有数。
等着别人杀自己头的事,我可做不出来!我来看你,就是跟你交个底,这口气你咽的下我也咽不下去!他娘的,真以为自己是李家人就能为所欲为?
做梦!想当年李家和咱们又有什么分别?
这才刚富贵了几年,就要欺压到咱们头上,真以为咱的家伙是吃素的?”
崔烈虽是粗人不通文墨,但是军中口耳相传,也知当年“狗脚朕”故事。
细论起来,李家出身六镇军汉,和自己这帮武将确实没啥区别。
只不过时移事易,前尘往事不能细数。
如果说崔烈方才那通骂落到李渊耳中,最多是骂几句打两下的事。
可是臧徒这话要是传出去,却是真要掉脑袋的。
他看向臧徒,不知自家老友怎么今日像变了个人,竟然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
要知臧徒身为鹰扬郎将执掌一府,和崔烈的位置不同,所承担的责任有差。
有些话崔烈能说臧徒就不能说,平日里其为人也很是少言寡语,绝不会如今天这般放肆。
要说他是因为自己受刑打抱不平,这话连崔烈自己都不信。
两人是多年交情,但也远远没到这个程度。
要说臧徒帮自己说几句话,或是帮自己骂几句娘,这都没问题。
乃至于帮自己安排个去处也是理所应当。
可要说因为这事,他就敢于大逆不道甚至对于李家生出怨念,这绝无可能。
这件事更像是一个引子,而不是真正的根由。
而引子后面到底要达到什么结果,才是最让崔烈担心的事。
他脑子不算灵光可是总归不傻,能在河东六大鹰扬府内混到校尉这个身份,脑筋总归不会太差。
一想到这里面可能隐藏的机密,崔烈甚至忘记了自己伤口疼痛,就这么直勾勾看着臧徒,等着他说出实情。
“这些日子死的人不能白死,今后也不能再死人。
堂堂大好男儿,就这么被当作牲畜一样拼杀博戏,和鸡犬又有什么分别?
今日死的是王大他们,明日焉知不是你我?
与其等着他们来杀,还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你……你们要……造反?”
崔烈的声音不由自主压到最低,说话的时候只觉得喉咙发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刚才自己就不该信口开河的乱骂,让臧徒把自己当成了同路人。
看来圣人说的没错,自己迟早要因为这张破嘴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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