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并不是一个容纳风花雪月的地方,这倒不是不近人情,而是儿女之情乃是两人之间的事不涉他人。
战阵偏偏是成千上万人共同作用,才能得出结果的地方。
很多事情能做不能说更不能让人误解,如果让人觉得,自己这成千上万人,最后实际是为了两个人的儿女私情搏杀拼命,那怎么可能不寒心?
又有几个人还能做到舍命交战不畏刀斧?
所以很多时候看似无情的事情,背后都有它的道理所在。
李嫣身为武家女,自然懂得这里面的道理。
而作为北地世家之首出身的女子,更是懂得“收敛”二字的重要。
可是道理归道理,情感归情感。
能够始终以理智约束自己言行,用道理规范动作的,总归是凤毛麟角寥寥无几。
尤其李嫣此番屡次遇险,更是险些被李密绑在高杆上烧死,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再看到徐乐满身浴血看向自己的样子,又如何能保持冷静?
当下她不顾一切朝着徐乐疾冲,挡在面前的几个军士,被她用尽全力一冲一撞,竟然是被撞得东倒西歪,硬生生被她挤出一条路,朝着徐乐疾奔而去。
在此时此刻的李嫣眼中,千军万马无数豪杰都已经不复存在。
她的眼中心中,只有对面战马上那位满身血污单手握槊的英武少年郎。
她也知道,对方既为一军之主,身上便有自己的负担和责任,容不得肆意妄为,更不能不顾一切。
他有他的职责有他的负担,一切行动也必须与自己的身份相符合。
再者说来,徐乐也没有任何必要对自己作出回应。
他今天能够带兵到这里,一路突破十万人军阵直抵六合城前,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希望从对方身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态。
只要是些许的与众不同,又或者仅仅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自己就心满意足。
可是情况似乎并未如她所愿,徐乐似乎真的只是在尽人臣本分,当发现自己能跑能冲之后,就没了什么表态。
仿佛自己这个人只要安全,他就可以放心,其他都没必要在意。
甚至目光都不愿意在自己身上多做片刻停留,一扫而过便看向别处,难道自己在乐郎君心中,便只是大唐公主李家九娘?
一念及此,李嫣只觉心中竟是说不出的酸楚,大难不死脱离险地的喜悦全都荡然无存,心中空落落的只觉得一切都没了意思。
就算此刻自己再被人捉去用火来烧,又或者暗箭冷枪伤及性命也没什么要紧。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心中没了盼望,于生死便也就看得淡了。
连脚步都不由自主变得缓慢且蹒跚。
可是就在此刻,李嫣那逐渐失去神彩的双眸陡然一亮,脸上笑容顿时绽开,身形重又变得矫健起来。
原来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发现,徐乐的坐骑其实已经不知不觉间超出了身旁众人一个马头。
导致原本如同刀斩斧剁一般整齐的骑兵队列,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突出。
如果这情形发生在其他队伍身上或许就只是巧合或是寻常,可是发生在玄甲骑徐乐身上,那就绝不是能用巧合两字解释的。
他……心里有我!李嫣的心情瞬间从谷底直冲云霄,只觉得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泰,这些日子缺衣少食担惊受怕的痛苦全都荡然无存,只恨不得一步冲入玄甲军阵,最好是直接跳到徐乐那匹战马上。
只是徐乐那边已经抢先开口:“小六!请九娘上马!”
小六牵着一匹马越阵而出来到九娘面前,脸上也满是笑容:“九娘没受伤吧?
我早说过你是福将,不会有什么闪失。
你先上马再跟我说说,可有人得罪了你?
只要这人在这,我第一个饶他不过!”
九娘白了小六一眼,心中暗自嘀咕:若说得罪,你怕是第一个。
就是不知你准备怎么发落自己。
不过总归是李家的女儿,一瞬间的情绪失控,这时候已经清醒过来,知道这个场合不比寻常,更不是和徐乐密谈的时机。
不管心里有多不甘,现在都只能强忍着。
非但不能多说一个字,甚至都不能有任何多余的接触,乖乖飞身上马,随后便在小六保护下直奔玄甲军中。
毕竟大队人马此番出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救李嫣。
尤其是那些新招募的步兵以及高世雄所部,他们不像徐乐,对于这一战的结果并无把握。
完全是靠徐乐个人魅力感召,才甘心赴死与强敌交锋。
眼下虽然战场上占了先机,可是对于最终结果还是没底。
李嫣出现得越早,就越是有利于稳定人心。
毕竟沙场混乱,有时候一个小的信息传递误差,都可能引发大乱。
李嫣只要出现,大家就知道李密肯定打了败仗。
有这个信念在,后面的战事就方便进行。
王伯当的六合城其实并没有全拆,主要就是拆了面对徐乐那一面,方便大队人马进来。
可是整个城池的占地就那么大点,也不可能真的让所有兵将进入。
何况这里还有原先王伯当自己的部下在,也要占用一部分空间,能够容纳的外人也就更少。
肯跟着王伯当留下来的,无一例外都是他的心腹部曲,彼此之间生死与共,若是王伯当死,这些人也必然会随之殉身。
是以方才若是小六真的一箭射死王伯当,李嫣的结果如何还真就难以预料。
王伯当自己不怕死,甚至是一心求死,可是他既然为李密考虑,也不能不为这些甘愿跟着自己留下来的部众着想。
他们从抗令留下那一刻,就已经断了和瓦岗的关系。
如果这边再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这帮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徐乐心里也有数,王伯当请自己进来,也是要谈这些,是以真正进入六合城的也就是玄甲骑主要军将再就是徐世勣、秦琼几个原本瓦岗军中的要人。
众人都不曾下马,而是立马城中举目四望。
徐乐边看边点头道:“某在云中时,便听人讲过,大隋皇帝有一座木城。
人到哪里城便搭到哪里,比起寻常的行宫方便,也比突厥人的汗帐气派。
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在徐家闾乡下,自然是没机会见到,没想到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这六合城名不虚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虽然不敌真正的城池坚固,可要是有心死守,也足以和骑兵颉颃。”
王伯当面色冷峻:“这六合城本来就是为了对抗那些往来如飞的草原胡骑所制,四周既有串令警报,也有射士可以操纵弓弩的射孔。
只要有足够的箭簇,抵挡骑兵几个时辰不成问题。
玄甲骑虽然悍勇,却利于阵战不善攻坚。
倘若某凭城死守,敢问乐郎君胜算几何?”
徐乐摇摇头:“不曾真正发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某只知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城破之时某担保城中之人全都要人头落地,不会有一个人幸免!”
徐世勣在旁打个哈哈:“王三郎不要胡吹大气了,你这守城的法子,不外乎把九娘挂于高杆之上,扰乱玄甲骑军心,让他们无法专心应战。
且不说这法子灵验与否,我只说一句话,就你王三郎的为人,能做出这等卑劣之行?
到时候怕不用人打,只要骂上几句,你自己就要方寸大乱调度失灵。
还守几个时辰?
能守一顿饭的时间,我就算你本事!”
王伯当却是毫不退让:“领兵守城的未必一定是我!张童仁、陈智略他们,可没有这么多讲究!”
徐乐悠然道:“我相信李密身边能做出这等下作行径的非止一人,但是有本事靠一座木城抵挡徐某兵锋的,却只有你一个。
换做是他们守城,须臾之间便会化作齑粉!”
他说话的时候不光看向王伯当,也顺带用眼神扫了一下徐世勣。
“骑兵利于野战不利攻坚,这是所有为将之人都懂的道理,徐某又怎会不知?
我徐家几代为将,昔日玄甲骑马踏天下纵横南北,难道就没人想过凭城死守抗衡玄甲?
所有这样想的人,人头都挂在了玄甲军将的矛尖上!李密或许就是想起往事,生怕自己重蹈覆辙!”
“乐郎君如此说,就是认定我等任你宰割?”
“徐某只是实话实说。
徐某生平最敬好汉,你王三郎的人品手段某都知晓,看在你的面子上,你的部众皆可留下性命。
哪怕他们不肯放下兵器,某也许他们随意离开。
日后沙场再遇,大家各凭刀剑说话就是。
至于李密……他的死活由圣人做主!不过谁要是觉得,凭借二三劲旅或是一座木城,就有了和玄甲骑讨价还价的余地,那便是大错特错!徐某敬好汉重手足,但不受要挟不谈交易!”
“乐郎君也不要太过自信,李密已经带兵逃走,待等他集齐部众卷土重来……”“王三郎说得好笑话!你觉得我会给他这个机会?
今日之战事关玄甲生死,也同样关系他李密的生死,他败了就是一败涂地,生死都要掌握在我的手中!至于整顿兵马再战?
别做梦了!他已经没了这个机会!王三郎你想必也明白这点,又何必自欺欺人,在此拖延时间,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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