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瑞、董伟、李新三人,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
半年多前,溃败的官军以及随之而来的叛军很容易便将山脚下、那座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从世间抹去了。
三个贪玩的少年上山搂草打兔子去了,逃过一劫的他们却毫无疑问的成了孤儿。
满地狼藉的村落里看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破碎的男人和裸露的女人,身上无一例外带着血迹。
家禽、牲畜全部消失,至于粮食更不可能还留着,想想,若不是村中还有些粮食,只怕土灶边留下的或许就不是牲畜的残骸了……
曹瑞年纪最大,哭喊着将乡亲们掩埋后,胡乱塞下小半只尤带着血丝的野兔后便一把抓起依旧低头抽泣的伙伴,头也不回的向着南边而来。
过大江的时候,比旁人多了个心眼的曹瑞在船上偷听了那几名衣甲齐整的少年的谈话。等过了江,进了升州地界时便一路摸索着找到了许辰他们设置的招兵点,糊里糊涂的便成了许辰手下的新兵。
对于当兵这些事,说起来曹瑞并不陌生,尤其是募兵。
当初自家土屋外那具血肉模糊的独腿尸体上的伤痕最多,断裂的手腕上依旧死死的抓着一把满是豁口的刀。
豁口很新,明显是刚留下的。
这一点,曹瑞当然清楚,因为那把刀曾被自己的父亲无数次的擦拭、打磨……
曹瑞的父亲,也曾是一名募兵。
这一刻,在福州城的城墙下,手里抚摸着这把满是豁口的刀,曹瑞没有从上面感受到一丝一毫至死方休的热血,反而满是浓浓的嘲讽。
“终究是逃不过这样的命啊!”
曹瑞很机灵,也很有想法,虽谈不上鸿鹄之志,可却自小打定主意不想过自家老子那样的生活。
辛辛苦苦十余年,赔上了一条腿,到头来却只换来十几贯大钱,以及手上这把破刀。
有什么用?
然而造化弄人,曾经的打算却被横空出现的乱军摧毁。
饥寒交迫下的曹瑞却最终还是走上了自家老子曾经的道路。
然而自己身处的军营却和从自家老子那闪烁言语中探听来的军营截然不同。
不仅吃得好、住得好,居然还有先生来教他读书识字。
这样的日子曾让曹瑞一度彻夜难眠,只是抱着干净的被褥在深夜中发呆。
他害怕睡去,因为不愿醒来。
可是等他终于接受了这一切的时候,那个带给自己这一切的、永远挂着一张温和笑脸的年轻将军却突然消失了!
原本曹瑞也不愿相信这些,然而人言可畏,无数次在午夜中响起的碎碎声却越来越得不到弹压。
机灵的曹瑞明白这些越来越盛的议论代表着什么。
他心中焦急,却没有参与进去。
因为他不只机灵,而且谨慎!
事后想想,这些难得的特点竟都是自己曾经瞧不起的老子教会自己的。
然而却也正因谨慎,不愿出头的曹瑞在那曾经消失的年轻将军回来的那天却没有果断的站出来。
“当时要是站出来的,或许现在就能站在后面吧?”
曹瑞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低声的嘟嚷着。
站在一旁的伙伴董伟却将他的嘟嚷听了去,遂微微偏头,悄声问道:“什么站出来?马上就要攻城了,还要站到哪去?”
曹瑞眼角一瞥,曾经瘦竹竿一样的伙伴却在这半年里拔节似的猛蹿,一下子竟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了!
看着伙伴那苦练得来的块状肌肉,曹瑞的心中不由得叹息道:“可惜了!这么个大块头说不定今天就得交代在这了……”
曹瑞微微摇头,没有说什么。
另一旁的伙伴李新却神秘兮兮的看过来,低声问道:“将军今天为何如此着急要咱们攻城?”
曹瑞同样没有回答,李新这家伙倒也算机灵,然而头脑却终究差了点,教官上课的时候也总是挖空了心思偷懒。
不像满腔抱负的自己,认字之后还看过几本听说是那位年轻的将军自己写的书,故事书,有关三国的故事书!
如今想想,自己这帮人当初的立场本就不够坚定,等到后来又在葫芦关下见识了那明显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事。
知道了主公的秘密,却又心怀异心的下属能有什么好下场?
今日若是能活着,自然还有一条生路,若是死了……
那也用不着生路了!
曹瑞满腹愁肠,然而此刻立于福州城墙上的叛军主将凌风,却存了一肚子的疑惑。
“他们这是要干嘛?”
凌风这话是对着一旁的何云说的。
看上去比两个月前又胖了许多的何云眯着双眼,打量着城下一字排开的军队,沉默良久,方才幽幽道:“看样子是要攻城了!”
“啥?攻城?”
凌风心中其实也曾有过同样的念头,然而看过城下那算不上密集的队列后,却飞快的摒弃了这个念头。
“凭什么?他这有三千人吗?”
许辰这回只带了战兵来,至于那上万的辅兵全部由周康统领着,在许辰曾经消失的那处悬崖附近大兴土木……
来的时候,走的是水路,用的全是临时赶制出来的简略版龟船。功能少许多了,速度却不慢,沿途州府内的叛军才刚刚发觉他们的踪迹,许辰就已经出现在福州城下了。
何云依旧眯着眼,懒懒的看着凌风,淡淡的说道:“当初凌帅拿下福州城的时候,好像还没有三千人吧?”
“还是说凌帅觉得城里这帮乌合之众比得上他们?”
凌风当日拿下福州的时候确实没花多大力气,而经过这半年多来的“招兵买马”,福州城内如今已然有了两万多的“豪杰”!
然而凌风终究还算个合格的将领,在仔细打量了城下的这支队伍后,方才那丝因惊愕而生出的戏谑便消失一空了,转而在眉间浮现了一丝凝重。
“他们站多久了?”
凌风这句话,问的是身后的守门官。
那守门官连忙回道:“自登陆以后,这帮人站了快有小半时辰了!”
“一直都是这个姿势?”凌风再问。
守门官点头。
凌风长长的呼了口气,沉默良久后,又转头问何云:“他们从哪来的?”
城楼下,许辰身后那杆飘扬的黑色旗帜凌风认得,虽然图案不一,然而却是大唐朝廷统一的制式。
这说明,城下的这支队伍毫无疑问乃是官军。但,他们到底是从哪来的?
“南边的官军已被军师挡在漳州,官军的水师在曹州,北面的仙霞岭要是破了,总不能一个人也没逃回来吧?那他们是从哪来的?”
何云看着凌风,看不出对方是否装傻,只是冷冷的说道:“他们从西边来!”
凌风一愣,恍然道:“葫芦关破了?”
“那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这句话的时候,凌风一直盯着何云再看。何云死死的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便转过头去了。
城下的这帮人,何云乃是初见,虽然有不少少年其实并不是第一次相逢,但无论是那一夜在大江上的追逐还是前些时候郑泰他们在福州海边的惊鸿一瞥,显然都无法让何云对他们产生具体到个人的印象。
加上何云统领的水师一直隐于暗处,与杨询间的信息交流也不可能具体到自己的感情生活。
所以,何云对许辰他们算是比较陌生的。
原本一些特定的事物能够消弭这份陌生,然而许辰这次没有带弩炮,河面上浮着的船也完全看不出当日长江上的狰狞。
“大帅,他们开始进攻了!”
随着守门官的一声大喊,何云放下了心中的担忧,转而低头向城外看去。
三千人说多不多,聚在一起却也颇有威势,尤其那一身黑甲更是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不好!是弩箭!”
凌风的功夫最高,观察敏锐,当城下的士兵堪堪举起手中弩箭时,他便一身大吼。
城墙上立时响起一片慌忙的脚步声,手持长盾的士兵纷纷上前。
盾牌尚未举稳,连绵的撞击便接踵而至。
有那站立不稳的士兵踉跄一下便朝后倒去,两侧的同伴还来不及填补上空隙,蝗虫般的箭雨便密密麻麻的落了下来,缺口处刹那间哀嚎一片。
“快!顶上去!”
伍长们开始大声吆喝,后续的士兵三三两两的高举长盾,一一将缺口堵住。
然而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箭雨却如擂鼓般撞击在手中的盾牌上,为了稳住阵脚,守军的统领只能将一名名人高马大的壮汉派了上去。
和大多南方城池一般,福州城的女墙算不上高大,远远不及北地边陲。
应对箭雨的措施少了,付出的代价自然很大!
守城的叛军,手里头拿的盾牌全是福州折冲府里留下来的旧货。
说起来,百年不闻兵戈声的福州折冲府内,也没有多少新货。
这些堆放在仓库里受了不知多久潮气的木盾在这铺天盖地的箭雨下渐渐有些不支。
木块碎裂的声响越来越密集,便陆续有那经受不住撞击的盾牌在纷飞的箭雨中化作飞屑,顺带溅起一蓬蓬猩红的血,间或夹杂着痛苦的哀嚎、愤怒的叱骂……
“他娘的!这帮家伙的箭到底有完没完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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