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八,金陵城再次迎来了她的人!
如过去许多次那样,留守京城的太子官员,尽心竭力的筹办起了接驾事宜,这本就是驾轻就熟的事务,自然办理的井井有条,一应礼仪护卫皆按照章程,丝毫都不差!
但这回的气氛,明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肃杀太多,所有人都惴惴不安,不知道会迎来怎样一场雷霆之怒?!
老天爷也凑热闹,竟从早晨就开始阴风怒号、乌云铅垂,让在龙江口迎驾的太子汉王并众文武,愈加喘不过气来。
在煎熬中等啊等,众人终于看到数艘高耸入云的宝船,在二百余艘巨舰的扈从下,穿过浓浓的江雾,以一种突如其来,却又泰山压顶的气势,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皇上驾到了!”礼部官员回过神来,忙催促仪式开始,教坊司奏响韶乐,彩棚下的公卿大臣、文武百官、还有藩国的使节,齐刷刷朝大船跪拜,高声道:“臣等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高的一艘宝船顶层甲板上,立着面如寒霜的大明永乐皇帝!俯瞰着蝼蚁般跪拜在码头上的众大臣,朱棣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他甚至没有穿龙袍,只是随便穿了件深青色的直裰,外头披着一件墨色大氅,愈发衬托出皇帝此刻灰暗的心情!
他的身后,立着太孙和赵王,还有郑和、赵赢、胡灐几个。受皇帝心情的影响,所有人都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这时候,太监李严过来,轻声对朱棣道:“皇上,太子和群臣来迎驾了,咱们是不是该下去了?”
“……”朱棣沉默一会儿,冷声道:“让他们跪着吧。”说完便转过身,对郑和道:“换一艘船避开他们,你和影子陪朕回宫。”说着朱棣又看看太孙和赵王道:“太阳不落山,你们不准下去,更不准走漏消息。”
皇帝这摆明了是要惩罚文武大臣,朱瞻基和朱高燧忙轻声称是。
“走吧。”朱棣说完,便转身下了楼梯,赵赢和郑和两人忙跟上……
在郑和的安排下,片刻之后,朱棣便乘上一条不起眼的战舰,离开了龙江口。南京城是可以从水路直入的,只是秦淮河上跑不开庞大的宝船,所以往常皇帝都在龙江口下船,乘坐御辇返京。这回朱棣不想见他的大臣,便坐着这条小了好几号的军舰,径直从水门回京了。
说是小了好几号,那也是跟庞大的宝船相比,对秦淮河上往来的货船画舫来说,朱棣乘坐的御舟,依然是一条庞然大物!临近船上的人纷纷侧目,不知道船上是哪家权贵,待看清站在甲板上的是个须发半白的魁伟老者,众人便都没了兴趣……他们不知道,这老者就是这大明朝的至尊皇帝!
“所以说,朕其实没什么特异之处,”朱棣看着对自己视而不见的百姓,淡淡道:“穿着龙袍是皇帝,脱下来就是个普通老头子。”
“那是老百姓有眼不识泰山,”赵赢轻声道:“谁能想到皇上不在龙江口,而在这条小船上呢?”
“所以说,”朱棣摇摇头,自顾自道:“指望臣子的忠心,是可笑的。”他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理会老太监的话。
说完,朱棣看看赵赢和郑和,淡淡道:“也就你们这些没根没势的人,还能可信点儿……”
“是,”赵赢轻声道:“我们这些废人,无儿无女、无父无母,离了皇上什么都不是,除了效忠皇上,没有别的念头。”
“私心杂念还是有的,”朱棣摇摇头道:“十个太监九个爱财如命,”说着看一眼郑和道:“也就是你这个怪人,最不像太监。”
“呵呵……”郑和说不出老太监那么肉麻的话,只能笑笑。
“这次多亏了你。”朱棣叹口气道:“朕的江山还是得靠你们啊!”
“他们杂念太多了……”赵赢幽幽道:“不是私心作祟,又怎么会有眼下的局面?”说着叹口气道:“皇上是没见,镇江城当日的场面,死了十多万人啊,太惨了……”
“是。”想到当时的画面,郑和也一脸黯然的点头道:“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要我说死得好!”赵赢却桀桀一笑道:“全死绝了才好!”
“您……”郑和震惊的看着赵赢,不知这老变态为何发此怪论?!
“道理很简单,依附汉王的人都是叛逆,我大明朝岂容叛贼立足?自然死的越多越好,死的越多,咱们就越省事!”赵赢冷笑连连道:“至于太子,手里的兵太多了,也会起很多心思,还是消灭了好。”顿一顿,他笑问郑和道:“你说,他们这次打来打去,是不是正合皇上的心意?”
听了老太监的话,郑和一阵毛骨悚然,看向朱棣那张高深莫测的脸。心头登时升起明悟——原来京城、镇江发生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除了发生在北京的那场刺杀,一切都源于皇帝的念头!
“这法子,是影子想出来的,”朱棣淡淡道:“朕觉着不错,就给他们让出了戏台,想看看他们能唱出什么戏来……”说完,朱棣叹息一声,怪笑道:“果然没有让朕失望,朕养了一群好!儿!子!”最后几个字,皇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龙江口,皇帝迟迟不现身,太子和众大臣只能跪着等。谁知等了又等,足足一个时辰过去了,还不见皇帝的身影。众大臣一个个膝盖刺痛,摇摇欲坠,让人去船上问,也只说候着吧……既然皇上说让候着,那就是跪死也得候着!
又过了半个时辰,有年迈体弱的臣子终于晕厥过去,却无人敢上前搀扶……
这时候,憋了一天的雨终于下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得人生疼,紧接着便越下越密,很快就暴雨如注!
宝船上,有太监撑着大伞,朱瞻基和朱高燧自然不会淋雨,前者满眼忧虑的看着跪在雨幕中的众人,那为首的一个就是他的父亲啊!
朱高燧却饶有兴致的看着,那些淋成落汤鸡的家伙。这些人里,他唯一还算关心的也就是朱高煦了,可汉王殿下神功盖世,就是天上下刀子,又算的了什么?
“我们下去吧。”朱瞻基忍不住了,冷声对朱高燧道。
“皇上的话你没听清楚?”朱高燧皱眉道:“是皇上的话重要,还是向那些大臣卖好重要?”
“……”朱瞻基深吸口气,冷笑连连道:“皇上说了,太阳落山咱们就下去,现在太阳已经落山了,不然怎么会这么黑!”
“那是因为下大雨!”朱高燧撇撇嘴道。
“你焉知雷公电母行云布雨的时候,金乌不会回去歇着?!”论斗嘴皮子,近墨者黑的朱瞻基,可不是朱高燧能对付的。
“你……”朱高燧果然不知怎么回了,只好眼睁睁看着朱瞻基下了船,走到雨幕中……。
朱高炽瑟缩着跪在雨中,突然感觉雨停了,他茫然一抬头,看到是自己的儿子,为自己打着伞……
“基儿……”父子将近半年未见,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父亲,”朱瞻基伸手去扶太子,低声道:“皇爷爷早就回宫了。”
“啊……”朱高炽吃了一惊,旋即苦涩道:“看来,父皇这次是真伤心了……”
皇帝不在船上,大臣们也就没什么好跪的了,便纷纷支撑着身子要起来,突然听到一声暴喝:“都别动,谁让你们起来的!”
不用看,大臣们也知道,这是汉王殿下又犯病了……今儿个迎驾的半天工夫,他都犯了七八回病了!
朱瞻基虽然也听到自己二叔疯了的消息,但亲眼所见这还是头一回,只见一身王袍的汉王殿下,手脚被铁链绑在一把特制的椅子上,正拼命的挣扎着,神情扭曲的朝众大臣大喝道:“本座不许你们起来,都给我跪好了!不然我一个雷劈死你们!”
说来也巧,正好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闷雷声滚滚而来,倒把汉王吓了一跳。闪电映的天地一片白亮,也映出朱高煦那披头散发的鬼样子!
“哈哈哈!”汉王旋即放声大笑,直挺着脖子,圆瞪着双眼,得意洋洋的大喊道:“怕了吧!本座就是这么厉害!”
“快把汉王送到车里去。”看到朱高煦在这儿卖疯弄傻,朱高炽脸上很是挂不住,赶忙吩咐太监,把汉王给抬走。
便过来四个太监,架起椅子底下的竹杆,便把汉王连人带椅抬了起来。一被抬起来,汉王也不生气了,转而放声大笑道:“起驾!快起驾,护送本座回宫!”
经过朱瞻基身边时,汉王瞥一眼朱瞻基,怪声道:“你看什么看,本座一道雷劈死你!”
“哎……”朱瞻基看着疯疯癫癫的朱高煦,轻声念了几句诗:“生应当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听了这首诗,朱高煦那疯疯癫癫的脸上,明显神情一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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