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彻底的击溃了孙大彪。毕轩盛的话丝丝入扣,他要反驳起来竟然并无一处破绽。孙大彪此时明白了:他的“脚踩两条船”看风向的把戏已经玩不下去了。便是他的“好兄弟”冯海蛟不给他扣这一脑袋屎,澳洲人王县长也容不得自己在这里当“坐地虎”。
“……不是学生妄测,”毕轩盛此刻已经是成竹在胸,“用不了三五天,髡贼便会以此做文章,要孙老爷让出大崀圩――不要您的一家一当,亦不要您‘惩办凶手’……”
孙大彪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了失神的状态,毕轩盛压低了声音道:“孙老爷,时不我待。您老想以不变应万变,殊不知髡贼最恨得便是这‘不变’。他们所到之处,哪里不是掀起滔天巨浪,将千百年的成法搅了个七零八落。就算您不想当大明的官,大明在的时候,您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县里可曾有什么异议?说白了,只要您老不造反,便是这阳山县里的‘官’,可髡贼不干啊。扶持大明可就是扶持您自己呀――还请三思。”
思量再三,孙大彪终于做了决定:上冯海蛟的船!不过,他心底还存着一丝侥幸,认为也许王县长不会要大崀圩。若是这样,便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他不肯将话说死,只吩咐人赶紧去请张天波来“议事”。
张天波得了讯息,大吃一惊。冯海蛟如此胆大大大超过了他的预料。不过事已至此,再说什么埋怨的话都没意义了。他们三人如今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倒霉了其他人都不好过。他赞同孙大彪的看法,无论如何,先去争取一下“从宽处理”。
“……你且去探探口气,王县令要什么价钱。”孙大彪道,“我虽忠于大明,亦不想与澳洲人这会就翻脸。”
“这个,不知小弟能说到什么地步?”
“只要他不要我的大崀圩,便是要我老婆我都愿意。”孙大彪道,“其他就不用说了把。”
没想到,王县长对孙大彪的老婆不感兴趣,偏偏要得便是孙大彪的心头肉――大崀圩。
冯海蛟这厮果然歹毒,听完王初一的条件,张天波知道:事已无挽回的余地。接下来的,便是自己的地步如何站了。
他低头叉手道:“小的这就去大崀圩,向孙大彪传达老爷的意思。只是这大崀圩是孙老爷的祖产,他视若珍宝,怕是舍得老婆都舍不得大崀圩……”
“大崀圩过去亦大明之土,怎么成了他的祖产?再说如今是大宋的天下。”王初一笑眯眯道,“你去吧,告诉孙大彪,只要他按这个办,我保他家产无忧,快快活活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
“是,小的明白了。”张天波暗暗叹气,只得退了下去。
张天波回到下处,左思右想。在“阳山三霸”里,他的实力是最小的,无非是有“捕头”这个头衔,才能冯海蛟、孙大彪并称。眼下他虽然得了个“侦缉队长”的头衔,实则县里的各项事务一样也插不进手,管治安的是澳洲人自己带来的归化民干部,不管是罗奕铭和尤辞仁都只找他询问情况,并不要他参加具体行动――他能感觉得出来这个两个“假髡”对自己完全不信任,甚至是充满敌意。
要说他的具体工作,其实就是充当一个居中的说客罢了。
现在冯海蛟已然是受了朝廷的招安,再加上孙大彪又有这么一档子事……以张天波的脑子,自然明白他已是无用之人。保不住这髡贼就会拿自己开刀市百姓的好。他的仇家可很不少,自打澳洲人进了阳山,衙门里不断接到告他的状子,即有写成状子公然击鼓喊冤的,也有悄悄匿名投揭帖的……衙门里留用的几个他的徒子徒孙们暗中告诉过他,这些东西都压在王县令那里,“专门拿个纸皮口袋装着”。
王初一虽说是把这些材料都压了下来,可是并没有传说中收买人心的当着他的面“一火焚之”,这就不由得不让张天波暗暗担心,等哪一天“鸟尽弓藏”的时候,这些就是对景的铁证。
张天波思来想去,进退两难。只得又去找李双快问主意
“此事原没什么难得。”听完了徒孙的烦恼,李双快微微一笑,“主意,我有。只是输赢在五五之间。你若输了,便是万劫不复,没有再来第二回的机会。”
张天波心道这不是和没说一个样么?
“请师祖指教徒孙。”
李双快痰嗽了一声,低声道:“澳洲人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张天波眼皮一跳,道:“师祖!咱们做公人的,从来和当官的是两个路数……”
李双快摇了摇头:“这你就想得差了。我们做公得虽是贱役,和当官的却是一身同命。咱们要靠着当官的威风,当官的呢?也得用着咱们当爪牙。任他是海瑞还是严阁老,清得脏得,都得用着咱们。无非是规矩紧一些松一些。澳洲人呢?”
张天波愣了愣道:“说起来,的确与大明不同……”
“就是这么回事,”李双快的脸色有些阴沉,“我虽不在衙门里当差了,可这些日子澳洲人衙门和县里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的。”
“师祖您的意思是……”
“澳洲人和大明不是一个路数,”李双快说着话的时候颇有哀伤之情,“用不着咱们这些人了。”
张天波明白李双快的意思了,跟着澳洲人干,不管结果如何,肯定是“没饭”。
“徒孙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李双快道,“可是这大明,我瞧着也是扶不起的阿斗。三年五载之内亦不用指望官府……如何取舍,全在于你了……”
张天波从李双快家出来,正昏头昏脑间,忽然肩膀被人一拍,不由的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姜逍天。
姜逍天原是个江洋大盗,藏在李双快的庄子上却只能当个长工――虽然用不着他下地干活,到底不如当盗贼逍遥自在。这般无聊清苦的生活早让他耐不住寂寞了。眼见着阳山县内秩序渐渐平定,道路又有商旅通行,便忍不住手痒痒起来,有心要出去干几票“生意”。
自古他这样的独行大盗,若无衙门里的人照应是不成的。只是这澳洲人一来,衙门里便没了熟人――留用的都是过去履历比较干净的。纵然当初情面上有些交情,一见姜逍天这样的“故人”,一个个躲得比兔子还快。真躲不开也全说些绕圈子的废话。姜逍天何等聪明,知道这些人全靠不住。
想来想去,便想到了这位前任捕头,现任的侦缉队长身上。他过去便与张天波相熟,每年“上贡”的钱财亦不少,算是相当熟络。只是前不久一直没有机会,此刻见他一个人出来,哪里肯放过。便拉着他请喝酒。
张天波正苦闷没有出路,正有借酒浇愁之意,被他一拉一推,便去了姜逍天的下处――这里是乡下,并无什么酒铺饭肆。李家自己酿的浊酒,姜逍天拿了银子出来,叫厨房切了盘腊味,又弄了些干果水果。俩人便在姜逍天的屋子里对斟来。
一番推杯换盏,酒兴上来了。姜逍天便透出自己想重新出山“做生意”,想请张天波“照应”的意思来。
“……只要老哥肯照应,咱们规矩照旧。”姜逍天道,“多弄几个钱,也好备着不时之需,这年头,变得太厉害了。”
张天波苦笑道:“你还指望我照应,我都不知道找谁照应呢!”说着便趁着酒意将满腹牢骚倾诉出来。
“……我现在在衙门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什么狗屁侦缉队长。”他摇了摇小指头,“澳洲人看不上咱们这班人!用得都是从琼州带出来的假髡。纵然提拔几个过去的老人,也都选那些老实的没本事的夯货。”
“原来如此。”姜逍天点点头,道,“髡贼如此不够意思,大哥何必还跟着他们混?不如出来自个混。”
“自个混?哪有这么容易。”张天波酒意上了六七分了,叹气道,“我不比冯海蛟、孙大彪他们,有盘子,有喽啰。我张天波在县里混,靠得就是一张脸。如今澳洲人不给我脸,我拿什么出来混?”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姜逍天一拍桌子道,“干得这么憋屈,还干什么?!”
“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朝廷跑路了,我不过个捕快,回家混日子倒是容易,无非坐吃山空,只是我当了捕快这许多年……”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气。姜逍天却知道:他在阳山仇家甚多,若无一个官身护体,回家真是睡觉都睡不踏实。如此一想,也的确没什么出路,不由的也跟着叹息一声,颇为失望。忽然他想起了前不久悄悄来过此地的毕轩盛,便问道:
“张大哥,冯海蛟那里新收的师爷毕轩盛你认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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