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的身影刚刚消失在花廊的转角处时,薛绍正好走到了李治的面前。
正欲参拜,李治让左右将他扶起,“朕坐得腿都发麻了。薛绍,陪朕到花园里走走。”
“是。”薛绍心领神会,李治这是要避开左右宦官宫女的耳目。这些人固然不敢背叛皇帝,但他们直接接受武则天的管理。
县官不如现管,这个规则在皇宫里也是一样行得通的。
稍后,薛绍便扶着李治走进了花圃之中,身后跟着一群障扇宫女和拂尘宦官。
两人像模像样的赏了一阵秋菊,李治还饶有兴味的吟了几句诗让薛绍与之吟和,君臣二人玩起了风雅颂,不知不觉走到了花林密处。因此路径曲折枝叶遮拦,身后的宦官宫女,也渐渐离得稍远了一些。
“说事。”李治突然语音一沉。
“臣有二事,请求陛下成全。”薛绍言简意赅的直言。
“讲。”李治扭头看向薛绍,眼睛微微一眯,时常泛散的眼神斗然之间多了一丝犀利的神彩。
“臣仍是想要从军,并执掌一部份兵权。”薛绍说道,“裴公收我为门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是为了让臣当一个教书先生的。”
李治眉头微微一皱,“第二事如何?”
“臣想要把讲武院办成一所,培养武将的军事学堂。”薛绍说道,“至从裴公卸甲归田之后,臣甚是感觉大唐将才凋零,就连薛仁贵这样的古稀老人都要重新启用。如果现在还不引起重视,今后的几十年里大唐的军队将会人才匮乏,无力与周边诸胡相抗衡。”
李治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峻。做为大唐帝国的最高领袖,他不可能意识不到薛绍所说的这个问题。实际上,这些年来李治被迫重用他并不十分信任的裴行俭,就已在证明了大唐帝国在李勣故去之后,再也没有一个文可安邦武能定国的军事帅才。
所以,薛绍提出的开办军事院校、为大唐培养将帅之才的构想,正合当前时势,也正中了李治的下怀!
“讲武院……”李治低吟这三个字,“能像国子监那样,成为我朝最高的军事学堂么?”
“陛下,事在人为!”薛绍斩钉截铁的道,“若有陛下的鼎力支持,臣必当夙兴夜寢办好讲武院。在臣有生之年,臣会让它源源不断的给大唐的军队输送无数的将帅之才!有了强大的军事做为后盾,大唐帝国必能强盛不衰!”
“壮哉!”李治赞了一声,眼神炽热的看着薛绍,“但你凭什么让朕相信,你能办好讲武院?你凭什么让朕相信,你培养出来的武将能够堪得大用?”
“就凭臣是当世唯一的卫公嫡传门生!就凭,臣仅花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把三刀旅的一群新兵练成了可以奔袭千里直捣黑沙、于万军众中生擒伏念的精锐王牌之师!”薛绍眼神坚定,言语掷地有声,“只要陛下肯做臣的坚强后盾,臣就敢让大唐天下八十万军队脱胎换骨,臣就能让异邦诸胡望大唐军队之旌旗而仓皇遁走!”
“你当真能够做到?”李治的表情有一点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
“臣,一定能!”薛绍答得斩钉截铁。
“需要多少年时间?”
薛绍微皱了一下眉头,“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短则三五年可见成效,长则十余二十年,或可脱胎换骨!”
“三五年,十余二十年……朕恐怕,没有那个时间了啊!”李治抚髯长叹,连连摇头。
“所以,臣才会有第一个想法,希望能有一些兵权在手。”薛绍压低了声音,说道,“唯有如此,才能让臣在军队里扎下根来;唯有扎稳了根,才能抵抗风雨、逐渐成长!”
李治眼睛一眯蓦然扭头看向薛绍,“薛绍,你有野心!”
“陛下,臣只有报负,没有野心!”薛绍毫不回避的看着李治,说道,“北伐之后,有一个的信念已经在臣的心中根深蒂固。那就是——臣渴望撼卫大唐的每一寸疆土不遭侵犯,臣渴望撼卫每一名大唐的子民不受欺凌。臣更加渴望,能够撼卫李唐的神器……不受玷污!”
最后一句话,让李治的神色微微一变!
“李唐神器”,李家的皇权!——对于病入膏肓的李治来说,自己那个不中用的太子能否守住他遗留下来的那张龙椅,真是太令人担忧了!
李治无法像薛绍那样预料到今后几十年里即将发生的事情,但他对目前的局势的认识,比谁都要清楚。如今自己还活着,君权就已经受到了一些钳制与分化,以天后为首的一些人一直都在努力的争夺权力,岂图将他这个皇帝架空。太子李显可以说是自己几个儿子当中最无能的一个。一但李治自己归天,软弱无能又在朝中没有半点根基的太子,能抗得过强势的母后与老道的宰相们吗?
可是对于天后和宰相这些人,李治明知道他们都有着强烈的权力欲、都有可能对自己的儿子造成冲击,可是李治又不能不重用他们。离了他们,大唐的整个国家都将陷入崩坏与离乱!
——“我死后谁来辅佐和保护太子,谁来撼卫李唐神器”,成了李治心中最大的一块心病。
今天,薛绍当着李治的面,将这个问题挑明了来说了。
“你的话,让朕想起了若干年前,朕要立天后为皇后时的情景。”李治眯着眼睛,用怀旧的口吻悠悠说道,“当时,大唐的朝政全由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一批顾命大臣牢牢把控,朕任何政令都发不出来,就立谁为皇后和太子这样的家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当时,朕请到了一个人来帮朕,结果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你知道是谁么?”
“司空李勣,对么,陛下?”薛绍答道。
“没错,就是他。”李治眼神炯炯的看着薛绍,低声道,“你想做第二个李勣么?”
“臣就是薛绍,臣不想做李勣。”薛绍答道。
“此话何意?”李治皱眉。
“臣的意思是,臣会像李勣那样在关键的时候,用军权来帮助皇帝陛下擅卫皇权。但是,臣还与李勣有大不相同之处。”薛绍说道,“因为,臣还是陛下你的亲处甥,是太平公主殿下的驸马!臣的血管里,流着一部份李家的血!!”
李治瞬间听出了薛绍的弦外之音——李勣是外人,臣不是啊!臣如果出手擅卫李唐的君权神器,那一定是真心真意的誓死守护,而不是像李勣那样仅仅出于报恩与功利!
李治眉头一拧双唇紧闭,重重一掌拍在了薛绍的肩膀上,“朕,没有看左眼!”
“谢陛下!”
“三日之后正逢十五日,朔望大朝之期。到时,朕要亲自上朝。”李治深吸了一口气,“你,也必须上朝!”
“是,陛下!”
薛绍的心里,热血澎湃!
主动请缨,这是一场豪赌。如果李治当真能把事情办成,薛绍就能获得一段时间的特权并摆脱武则天与裴炎的控制,去经营自己的独家事业。更重要的是,薛绍急切想要一部份兵权,只有兵权在手,才会有真正的底气在乱局之中求得生存。
“年轻,真好啊!”李治凝视着薛绍,无比羡慕的神情,“朕多么希望,还能多活二十年。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朕去料理啊!”
薛绍不禁想起一首歌里唱的“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这样的话从帝王的嘴里说出来,感觉的确大不相同。此时此刻,李治的心里该有多少的豪情、不甘和遗憾?
“朕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也窝囊了半辈子。”李治双眉紧锁,仰头看着远方,悠然道,“曾经,朕也希望自己能像父辈和祖辈那样,做一个大气雄武之君。可是三十多年的皇帝做下来,朕发现,自己最多只是做到了‘守成’。但凡取得了一点成绩,那都是因为我的父皇太宗皇帝陛下给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薛绍连忙道:“陛下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在你的统治之下,大唐这三十多年四海臣服民丰物阜,还是相当不错的。降伏百济平定高句丽,更是弥补了太宗皇帝陛下当年的夙愿。封禅泰山,更使得陛下的功绩古今共鉴。”
千穿万穿唯马屁不穿,李治不由得呵呵一笑,“朕做的这些,比起高祖皇帝开邦立国扫平乱世、太宗皇帝靖清宇内贞观大治来说,都是微不足道。更令朕担忧的是,现如今的大唐已是危机四伏、隐患重重。朕纵然有心改变一切,却已无力去挣脱现状,更无法向天索命啊!”
薛绍只能沉默。普天之下,肯定没人比李治更加清楚大唐面临的隐患与内忧。
“朕,唯有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了。”李治双眼一眯,眼神斗然变得犀利,“薛绍,朕希望,你能像当年太宗皇帝留给朕的李勣一样……能够尽力的去撼卫帝王的天命,和大唐的神器!”
“臣,誓死撼卫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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