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挣得枷锁乱响,他凛然冷对千夫指,鄙夷的目光扫过全场,仿佛刮掉人群一层皮。他气得牙齿咯咯乱战,痛惜呐喊:“劫数,劫数啊!”
老爷子老泪横飞,巨枷乱颤,昂首向苍天,气急败坏的白胡须怒张抖动:“我揭发这无良的苍天,颠倒人伦,令社稷水深火热,骨肉反目分离!”在最痛心疾首的一刻,小将们反应过来,高举皮鞭要抽下去时,老爷子扭头瞪一眼年幼的尉诩,吓得小孩子踉跄跌退,以为老爷子要吃人。
下一秒,须发怒张的老人竟面对6岁的尉诩,噗通跪下,双膝迸血,斩钉截铁咆哮道:“我忏悔!我认罪!尉诩同志给我当头一棒,让我认识到我的思想迂腐不堪,在各位的教导下,6岁幼童的觉悟都比我高,是他的字字珠玑感化了我!”
老人横目四顾,铿锵呐喊,唾沫乱飞:“是亲儿子的当头棒喝,让我知道,我的思想被修正主义毒害得无药可救,我的行为已经倒行逆施人神共愤,我的言行已是危害国家危亡的毒瘤,我罪大恶极,人神共愤,十恶不赦,辜负了党的培养和人民的期望!”
尉诩被父亲声色俱厉的忏悔吓傻,尿淌了一裤子,踉跄后退,泪花滚满脸,看鬼怪似的瞧着激愤昂扬的父亲,呜呜软弱地哭出来。
但是他的父亲厉目注视尉诩,斩钉截铁地训斥:“尉诩同志!你检举得严厉,揭发的及时,你挽救了我,你是真正的共和国接班人!爹一年到头难见你一面,爹不称职,爹不怪你,爹只盼望,我能回报你的点化之恩,还你前程,去建设我们伟大的共和主义新国家!”
所有人都惊骇地注视着颠倒黑白的一幕,一个曾经威震四海的名字,一员攻无不克的猛士,一个高贵元勋般的传奇,在穷途末路下展现出斩钉截铁的决意,在草草搭就的木台上向区区幼童下跪,慷慨忏悔。他蓬乱冲天的白发随着慷慨陈词颤颤狂舞,大家被这语惊四座的认罪镇压得鸦雀无声,怔怔看这员垂暮悍将认真抽自己嘴巴,抽得脸肿如猪,抽得血沫乱淌。
就算是饱经洗礼的少年小将,都没见过这般凶悍的认罪场景,这才依稀记起,面前这位老者在冲锋号下攻坚拔寨时,曾被敌人充满敬意地尊称为“拼命三郎!”
尉诩一直倒退,踉跄趔趄倒进大姐姐怀里,都逃不出父亲那可怕的注视。尉诩看见父亲呐喊着“尉诩说的对!我罪大恶极!我有罪!我该死!”,看见他一面扇得自己摇头晃脑,一面悲伤地注视自己,决然地注视自己,最可怕的是,父亲甚至在期待地注视自己,憧憬地注视自己!
这对尉诩来说,是个噩梦。
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他在指证这个陌生的男人,尽管他曾经生疏地叫过他一声“父亲”。但是最可怕的,不是群情咆哮的喝彩,不是咄咄逼人的声浪,而是这个被自己骂得狗血淋头的男人,竟然噗通跪在自己面前,称赞自己,美化自己,期待地注视自己,仿佛自己有个锦绣前程,就是他死前的最大心愿。
无知的尉诩,在利诱威逼下,向陌生的父亲愤怒开火,投去劈头盖脸的恶毒,却被回报以铺天盖地的父爱。
这是追猎尉诩一生的噩梦,父亲屈辱掌嘴时投来的期待目光,将猎杀尉诩到梦境深处,直到他咽气为止。
因为这如山父爱,已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父亲那句意味深长的“还你个前程”,直到尉诩长大成人,都频繁把他从梦里吓醒。
最后尉诩被亢奋的大姐姐带走。他完全听不见大姐姐在身边兴高采烈的叽叽喳喳,整整恍惚了两三天。从那以后,尉诩再也没见过他的父亲,直到追悼会。他听别人说,小将看见他父亲主动掌嘴扇得血沫乱淌,上去制止时,发现老人舌底动脉已经破裂,小将慌神不会止血,让各系军阀闻风丧胆的一代名将,就这么跪在台上失血而亡。
冥顽不化的一颗臭石头被尉诩几句话骂得下跪,认罪,自残,忏悔,简直效果拔群,尉诩因此成了戴罪立功的佼佼者,后面的日子过得不算艰苦。但是他心里从此埋下一颗钉子。
但是他已经记住,自己背叛了一个男人,那是个无条件爱着自己,无条件爱着国家的人。
随着步步长大,尉诩渐渐明白了父亲的死因和前后的因果,于是日渐自责。他显然接受不了指控父亲这个事实,最终发展出了另一个强硬冷酷的人格来保护自己,他说服自己,只牢牢记住了一件事情:
被弱者背叛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强者背叛。如果不想重蹈父亲的旧路,他必须冲破制辖,直到无人能制他。
否则,再如何循规蹈矩,都将是慢性死亡,像64岁住院却盼着65岁退休的矿工一样,像交了一辈子养老保险却发现那几千块钱已经通胀得一文不值的绝望老人一样,像一生忠义却横死怀远门的父亲一样。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忠诚是忠诚者的墓志铭。好人已经不是褒义词了。
都是世界的错。
尉诩想明白这一切时,他终于原谅了自己,原谅了6岁时指着茫然震惊的父亲破口大骂的自己,原谅了为了一己私欲不择手段的自己。他独处时,总会默默怀念父亲的期待憧憬的目光。
父亲的牺牲是无价的,他的横死,给了尉诩一个不算太糟的起跑线,让他既没有被当时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踩进泥淖,又享受了父亲平反之后的福利和余荫,如今,他终有有机会与整个世界一争长短,他和西方最可怕的魔头讨价还价,在东方最严谨的制度下虎口拔牙。
他毫不犹豫地走上了人生的钢丝,踏进历史的灰色区,开始了火中取粟的逆旅,因为在他看来,不挣脱体制的牢笼,独掌自己的命运,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倘若父亲早些意识到这点,和我一样……
尉诩孤独静坐时,每次想到这里,手里都会慢慢数着圆滑的佛珠,沉吟不语。
而如今,他已逼近成功的终点线,仿佛一颗喷薄的火箭,用尽毕生燃料,把自己推上了仰望已久的轨道,不成功,便陨落。
肆无忌惮的自由权力,和永生不死的终极筹码,二者马上就唾手可得,你李明居然宣布,这片土壤不适合我尉诩生存?
镜头转回寂静的主控室,尉诩的温润脸庞古井无波地盯着李明,冷眼看他扬眉吐气,像在俯瞰一只坐进观天的蛤蟆。
李明认为赢定了,所以使用最文明的措辞,肆无忌惮地羞辱尉诩。他说完这句话,自己都激动地喘起来,盯着尉诩,瞧他反应。
尉诩嘴唇动了下,目光垂下,像心力交瘁的丞相,疲惫吐字:“你,你说的对。这片土壤不适合我生存。”
李明锁眉盯着尉诩,瞧见他沧桑疲惫,心中终于如释重负,有k.o对手的松懈欣慰。李明盯着低头的尉诩,点点头,适可而止地住嘴,转身离去。
尉诩闭目低头,丰腴的五指一粒一粒掐着左腕上的佛珠,静心细数,喃喃自语:“这片土壤不适合我生存,因为鹰隼只属于自由的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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