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城中的天师观虽然远比乌鸦道人那半山道观要宏伟得多,但相比起荆南之地那种隐隐为城镇中心的唯我独尊来说又要差得远了,只是在城中林立的各式商栈屋舍中略微显眼一些而已。
前往天师观中的信众和香客也只是稀稀拉拉的偶见几人,这洛水城虽然日渐繁华,主流却是各处流落来的好汉们江湖厮杀勾心斗角,老老实实在本地耕种过日的民众只是极少,再有佛门净土禅院,茅山派的道观等等分薄,这香火就不大旺盛。
小夏和阿古里斯老人一行走来,刚好也看见几位行商前往天师观中祈愿上香,这种商贾便算是青州道门最为普遍的信众了。阿古里斯老人一路上便忍不住和他们攀谈起来,这几个行商也算是见多识广,对形貌迥异的阿古里斯和明克斯只是微微讶异一番,也便随口攀谈起来。他们也是近几日中才来到洛水城的,自然是不知晓前一段时间沸沸扬扬的有关这两位欧罗白夷的事情。
这几个行商结伴出发之前便在当地的天师观中许了愿,求了平安符,如今果真平平安安地将这次买卖给做成了之后,自然就要来天师观还愿,同时求一个能平安回家的愿头。
天师教真灵业位图中自然有掌管旅途平安的神祗,那是前朝初期一位以驿卒出身,屡获奇遇最后身居朝堂高位的大官,这大官在任的时候努力整顿天下驿站通路,亲力亲为率人开山搭桥无数,重新划定驿站制度,惠及天下无数旅人。令前朝政令通达,得了善终之后被朝堂嘉奖也有众多人祭奠留恋,于是便被天师教收上了真灵业位图,成了执掌天下旅途的路神。
对这位路奉上瓜果祭品以及香油钱之后,这几位商人便从道人手中得了几张平安符。据说配在身上之后便能令路途顺畅得多。
“依然是伪神...而且这上面的神力法则微弱到几乎没有...”
阿古里斯老人从一位商人手中借过平安符,略微查看之后便叹了口气,然后还给商人。商人听不懂自然也不以为意,顺手便将平安符收入怀中。阿古里斯看了禁不住地摇摇头:“感觉连他自己也并不如何虔诚,难道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这不过是个伪神吗?那他又为什么又来祭拜呢?”
这种类似的平安符小夏以前当然也见过不少,那时候也看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但如今他的眼光早已不同过往,有了阿古里斯老人的提醒,他凝神看去,果然能看见那护身符上确实有一丝微弱之极的天地法则若隐若现。
按照小夏的判断,这丝天地法则确实会对这人在旅途之中的运道有些影响。虽然效果也微弱得几乎不可见,譬如遇见突来骤雨下原本该淋成落汤鸡的,却能捡到一蓬阔叶树枝遮雨,同样落汤鸡免不了,却总比没有要好点,原本该感受风寒卧床三天用去十两银子的汤药钱,也有可能只用九两九钱就好了。这种改变极其轻微,可有可无。寻常人等自然也极难察觉出差异来。
当然所谓心诚则灵,若是诚心诚意地对神祗供奉祈祷,得来的效力确实会更大。比如会找到一个能暂时避雨的地方,旅途中患上的病症要轻上一些。但这些终归只是些细枝末节的影响,对于许多更重大的变故不会有本质的影响,若是撞上强盗仇家盗贼什么的,那就是半点用都没有了。毕竟这一点效能只是来自于天师教假借真灵业位图收集来的天下民众对于旅途平安寄上的万千心念愿力,人心愿力自然也是天地大力中的一种。与天地宇宙的法则息息共鸣,但用这般刻意手段聚拢来的只是无根之木。如金灵子道人那样凝聚出法身就已是极限,其他地方所能起到的作用更是不大。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称之为伪神便是这个道理。
这时候有个行商又去求了另外一张祈求子嗣的护身符。不过这一次他无论供上的香烛还是自家的态度都要端正了许多,得了护身符之后也珍而重之地收入怀中藏好。
一旁的同伴看到这行商的举动之后,立刻就有人开始鼓噪起来:“贾大,你每到一处便都要求个求子符,也不嫌麻烦。照我说的便去找个名气大灵验的,也不管是道观还是和尚庙也别管是护生娘娘还是送子观音,一次性奉上个几百上千两的香油钱,一次性砸倒,那才是最管用的手段。”
“你当做是谈买卖给回扣么?心诚则灵懂不?我这可是给每一处的娘娘菩萨都诚心许下了愿的,只要内子佩戴之后给我贾家生个大白胖小子,立刻便有一千两银子的香油钱供上,说一不二童叟无欺......”
“...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和习惯去解释神灵,或者说他们只是单纯地把神灵把信仰当做工具而已......”阿古里斯老人听着几个商人的对话,禁不住长叹一口气,通过这些天来的努力学习,他倒是基本上能听懂。“他们好像明白他们所信奉的根本就是伪神一样。”
小夏随口说道:“他们信奉的,其实是自己心中所塑造出来的神明,想要去相信什么,才会去相信什么。”
“好像是真的......”阿古里斯思索了一下,摇摇头。“但是你们这个教派不是号称‘真理之教’么?为什么却不引导人们去探索真理相信真理,反而制造出伪神来迷惑他们呢?”
“...也许是因为真理太难,离他们太远,所以才制造一些近一点简单一点,便于他们理解的东西。”小夏想了想回答。“毕竟不管是道学派的祖师,还是儒学派的祖师,都是认为真理其实是非常奢侈难懂,不可能被平常的百姓们理解的。比如这几位商人。还有那些平常为生活而奔波的百姓们,他们绝不会对世界的真相,世界是如何运转这样艰涩的东西感兴趣,他们在乎的只是今天能挣多少钱,能给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带来多少的改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他们根本不会去关心。”
“...但是这确实是欺骗啊...难道生而为人不应该去追求真理吗?”
“追求真理当然是最为高贵最值得赞赏的行为。但确实也有太多的人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去追求真理,这时候给他们指出一条看似和真理有关,实质上很适合他们的简单道路来,这是不少先贤想出来的折中办法。”小夏指了指大殿正中的张天师的塑像。“那位开创‘正一’宗派的教宗大人就是这样。他的事迹我也给您说起过。”
“对,他是一位当之无愧的了不起的英雄,政治家。领导者,不过可不是一位真正的神职者。至少以我们欧罗大陆的观点来看是这样。”阿古里斯摇摇头。“而他创立的这个宗派,政治意味更甚于宗教意味。”
“我觉得他自己也一定是这样觉得的....”小夏笑笑。圣人以神道设教,却没归于神道的意思。当年张道陵开创荆南治理有方,和以天师教政教合一不无关系。在那兵荒马乱的一片乱世中,新开创的荆南一地却是井井有条一片生机,民心凝聚万众一心。
从现世凡俗的角度来说,这可说是极为了不起的千秋功业,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却并非道门的根本教义。说到底,儒释道三教的根本经典中对鬼神之事都一笔带过,避而不谈,并不是忌讳或者是有难言之隐。而是相对于天地大道来说这些只是其中的环节之一而已,说多便是舍本逐末,但落到普通的村夫愚妇面前。反倒是这种神神怪怪的简单直观的概念最易理解。
这时候不远处有道人走来。其实从一进天师观开始,阿古里斯老人和明克斯两人和常人迥异的外貌就引起了观中道人的注意,他们也认出了一同前来的小夏,只是几个道人相互交换了下眼神,却都露出为难之色,并没有出声主动招呼。但看着他们只是和几个商人香客还有自家闲聊。终于有道人忍不住了,上前来对小夏打了个稽首:“清风道长。贫道这厢有礼了。今日道长应当是应邀前来商议要事的吧?”
“正是。”小夏还了一礼答应道。
“...但我们信中只邀请了道长一人...”这道人面露难色,看着小夏身边的阿古里斯和明克斯这两个容貌怪异的番邦蛮夷。还有不远处的明月,天河鬼两个。
“这几位都是贫道的好友,也是当日之事的亲历者,一同前来商议此事正是合适之极啊。”小夏装作不明白这道人的意思。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无论是出于防范那熊桂二人还是天师教本身,小夏都没有贸贸然就去单刀赴会的意思。
那道人想了想说:“那...请这几位施主在此等候,清风道长你且单独随贫道来。”
“哦?”小夏微微讶异,摇头回答道:“这个却是有些不妥。贫道乃是奉了州牧大人之命,一路陪伴这位欧罗老丈。依我看不如有什么便当着大家的面说个明白也好。”
“这...”道人脸上的为难之色越来越重,想了想,环顾了左右一下低声说道:“其实是这样...我教中有一名大人物前来这洛水城,听闻了清风道长之事后便指定要见清风道长你一面。不瞒清风道长您说,此位大人物的身份非同小可,清风道长能与之见上一面绝对是大有益处。”
看着这道人脸上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好像带着几分邀功和炫耀的意思,小夏只觉得有些好笑也有些警惕。自己和天师教的关系极为不妥,越是高层的人越有可能知晓万有真符之事,这道人不知情偏偏还做出这样一副样子来。不过这事他自然也不会说破,只是摇头拒绝:“州牧大人的嘱托,贫道不敢大意。道友也知雍州军遣人来此之事,似乎要对这两位异邦贵客不利,贫道可不敢丢下这两位前去私会什么贵教高人。如若实在不便,此事便暂时搁下。等以后再说吧。”
那道人料不到小夏这样回答,顿时呆了起来,回头和其他几个道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夏先生,好像他们是请你去私下商谈一些机密的问题?那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等你。”阿古里斯好心地提醒,但小夏却笑着摆摆手示意不用。转身就要朝外走去。
“等一等,清风道友请留步!”那边的几名天师教的道人见状有些着慌起来,连声招呼。“清风道友请留步,容我们先去回禀一下再说。”
看着两个道士转身慌慌张张地跑去,小夏眉头微皱。他对这莫名其妙的高人召见有些反感和警惕,在这敏感时节任何不必要的波折都是能免则免。那位什么大人如果还要执意让他单独去见面,他也只能转身就走。
好在没多久那两个道士也气喘吁吁地折返回来,说道:“那位...大人说了,若是清风道长执意如此,也就请几位一同前去便是。”
这话让小夏微微放心下来。金灵子终归是死在自己和明克斯的手上。虽说最后推到了将军府身上去,但自己始终理亏,这不登门给人说法终究是说不过去。
在那几个道士的带领下,小夏一行来到了天师观的一所小后院中,几名道士在小院门口驻足不前,只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走进通报。看着那道人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模样,小夏还真对这所谓的天师教高人有几分好奇起来。对天师教来说,根本之地是荆南。然后便是荆北蜀州和中原腹地,至于这偏远的冀青二州战乱频繁民生不安,一般来说并不大放在心上。教中高层极少会朝这边走动。但是看这几个道士小心翼翼的模样,那间小院也分明着意打扫安排了一番,而且这又是通报又是回禀又是站在门口不敢擅入的气派,简直有些不似道门中人。
不多时那通报的道人出来,示意小夏等人可以进去之后,便带领其他几个道人远远退去了。
“这什么鸟做派。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着皇帝呢。”天河鬼呸了一口,这几个道士的举止和神态他是老早就看不顺眼。“牛鼻子里也就数龙虎山的规矩最多。看起来最膈应。要说起来还是真武宗的道长们才真有些出家人的风度,身手德行也俱都令人服气。只可惜只顾着清修练武,在江湖上走动得少。”
阿古里斯也点头:“夏先生也说过,同样的基础教义却衍化出完全不同风格的宗派么?这倒是挺有意思的。”
“正一教执掌道门数百年,执江湖正道牛耳,自然规矩要大些多些。”小夏随口答道,迈步朝小院中走去。
小院中打扫得一尘不染,看得出精心布置过一番,只是临时移栽来的植株和装饰看起来有些生硬,毕竟天师观在这洛水城中也算不得太出头的势力,前一段时间金灵子道人之死又群龙无首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接待这位教中大人物肯定有些有心无力。
越过小院门口的屏风假山,院落中的景象落入众人眼中。小院中点燃了一炉熏香,一名中年道人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细细品尝着手中的一杯清茶,他容颜端正,神态严肃庄重,身上的道袍和头顶的芙蓉金冠都打理得一丝不苟,整个人都透露出庄重肃穆的气场,仿佛自身就是神坛画卷中的人物。
眼见小夏一行人出现,这中年道人抬头看来,一双眸子中仿佛有雷光闪动,不怒而威。
小夏忽然间呆住了。这个中年道人他正是在不久之前见过的,那时候这人是在半空中,在宛如海洋般的雷霆怒涛中御车而行。
“龙虎山张天师?怎么是你?”明月惊呼出声。
“哦?难道这位就是真理教‘正一’宗派的宗主吗?”阿古里斯老人也吃惊,这些天他已经从小夏那里知道了神州大地的不少状况。
除了明克斯呆头呆脑地听不明白,连天河鬼都是悚然一惊。这位毕竟是天下道门名义上的领袖,每年批录除妖灭魔令的正道第一人,纵然这名头有些水分,但对于任何一个江湖人来说都不容忽视。
小夏没有动,脸上也没有表情。
实际上在认出张天师的第一眼,他就吃惊得几乎失控,忍不住就要调动万有真符,祭出乾天锁妖符等一切所能使用的最强手段来。但是随即的下一瞬间,他就明白这其实并没有必要,因为他确实感觉不到任何的敌意,也察觉不到任何天地法则的波动。
天师教的法术他已经很熟悉,借助万有真符的感知力更是无与伦比,当和他面对面的时候,纵然是张御宏都不可能毫无端倪地突然出手,更别说是这位修为还要弱上一两筹,最多只能仰仗信仰之力的张天师。小夏既然感觉不到他要出手,那就是他真的不是想要出手。
更何况若是真要动手,大可以慢慢设下另外的圈套和埋伏,这样当着他们这许多人的面,确实不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张天师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小夏,无论是面目狰狞的天河鬼,明艳绝伦的少女明月,还是两个形状大异的番邦蛮夷,旁边的其他人好像完全不值得分出他半分心思精神去在意一下。
“今日我找你来,是有些重要的话想要对你说。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没有什么恶意,那么我们可以单独谈谈了么?”
张天师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小夏缓缓说道。
ps:孔子说过‘中士以下,不可以语上’‘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以及大叹道其不行矣要乘浮与海,是真心实意觉得世界上蠢货众多,无法教化的。老子说‘下士闻道大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等等,也是差不多的意思。至于佛经更是各种高冷难言,根本就不是给平常人看的。
注意‘民’和‘士’本身已经是有根本性的差别了。中士以上,怎么的也是千里挑一的水准吧。孔老两位教主其实骨子里也很高冷。
至于后来衍化出的所谓中国文化核心的三教,其实多少都和这三种学说的根本意思背道而驰,是后人借用虎皮扯大旗,一再简化一再变异之后的羊头狗肉,然后吃了这许多年,逐渐吃成了烂肉臭肉。然后有人捧着臭肉烂肉当宝的,也有闹着说根本就不该吃肉该吃屎的。
先人的东西不是不好,只是被歪楼一路歪了几千年,实在已经被歪得不成样子了。
ps2:家庭危机,烦得不行,我还要费心思吃力不讨好地来写这些东西,真他妈的是自找的。只是我总想写点多少有点意义的东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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