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知县捂着脸呆坐屋中,听着朱达等人大呼小叫的离开,他却没有做任何的举动,没过一会,胡师爷探头探脑的进来了。
两人对视无言,有刚才胡师爷声嘶力竭指证艾正文的情景,现在确实不知说什么好,艾知县想要瞪眼,可整个脸是肿的,表情变幻也会疼,只好瞥了一眼,继续呆坐,那胡师爷也讪讪的坐在一旁。
那胡守秋才坐下,外面却有几人跑进来,妇人哭天抢地,男人满面怒色。
“老爷,这些人太胆大包天了,一定得抓了他们......”
“滚!滚出去!哎吆!”
艾正文爆发大骂,吼了两句却牵动肿痛处,痛叫出声,倒是把那几位家人仆役吓得噤若寒蝉,连忙退了出去。
......
“老爷,咱们就这么走了?”“老爷,要不要留几个人看着?”在向外走的路上,不断有家丁询问。
“不用理会那县令了,翻不起天,你们看看王井。”朱达大咧咧的说道,笑着指了下王井,和担心纳闷的家丁们不同,王井听到这消息后立刻兴高采烈,大步流星的走在队伍中,秦川考中举人的意义,想明白的只有朱达和王井两人,王井懂得举人身份贵重,而朱达想的更深刻些。
身为举人,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虽说除了特例之外,惯常的上限只是知县,但有了这样的资格,就是进入了统治阶级,是官绅的一员了。
朝廷官府对秀才有种种管束,除了减免赋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特权,不得妄议政事,县令想要革除秀才的功名也很简单,可举人就完全不同了,他们减免赋税徭役的额度更大,而且有参与政事的权力,会被认为本县士绅的代表。
当初秦川给朱达讲述这些的时候,朱达却想不通举人为何有这样的权势和地位,在他看来,举人身份不过是个功名,固然带来免除赋税徭役的好处,可敬重和影响力不是自己说有就有的,要别人的承认,县衙官员文吏以及土豪们不认也就不认了,你个举人又能如何,如果大家都不理睬,又何谈权势。
如果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举人,那自然有借势的效果,可这样的权势和你本来的实力有关,举人功名仅是锦上添花,如果一个贫寒士子中举后被本地实力排挤抵制,那么除了经济上有所改善之外,这功名没有任何的好处,在官吏豪绅面前一样是弱者。
“自古举人便是官宦一等,人人都觉得贵重。”“百姓会这般想,可百姓想有何用,士绅豪强们不这么想怎么办?”秦川和朱达时常有这种抬杠似的问答,到这个时候,朱达还觉得举人是个纸老虎。
“......咱们大明最重同乡、同科,最重师生,乡试中举后,拜座师,彼此勾连,进士也在这些人中出,今日交好,日后官场上或有关照,或有帮扶,党徒就是这般来,若有求恳,我今日不帮,明日若有求恳谁来帮我,还有那座师门生,各省乡试主考都是天子钦点的,他做这主考,是把这一科考中的举子看做门生,这师生之间要在官场上成一党的,若不彼此帮扶,谁愿会结成一党,谁会跟随......”
这个理由就很让朱达信服了,当时说得秦川额头见汗,他不太理解朱达为何问得这么细,明明是刮风下雨一般的常识却要讲个所以然出来,秦秀才越说越是深刻。
“......说是穷书生,可读书是要不事生产的,能从秀才一路考中举人,大多都是富贵人家,大多是本省的士绅,家中亲朋故旧本就有功名在身的,更别说那座师了,本就是有品级的清贵大员,士子考中举人后,就是全省士绅的一员,谁若就和他做对,就是和全省的士绅为敌,且说一件事,举人写信给同年和座师哭诉求恳,有人懒得管,可若有人过问下来怎么办,巡抚、巡按、布政、道员、知府他们管还是不管,这些人哪怕发句话,除了两京苏州这等地方,又有什么人能抗住.....”
说到这里,朱达就彻底理解了这套体系,举人已经是大明士绅的一员,他可以动用这个体系的力量,这个体系就是他的靠山和后盾,举人这个身份的确天然具有权势和力量,成为举人之后,不管他从前如何,立刻就是士绅,立刻就是豪强。
举人只要不去外地当官,在官面上有座师和同科的关照,在地方上则是豪强士绅,又有本地土著盘根错节的关系,这等实力和人情,面对只就任几年的流官毫不怯场,怕只有府城才能勉强压得住,县里就不必说了。
“难得看你这么高兴。”正在向前走着,周青云在身边说了句。
朱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喜怒形于色了,他平时可是绷得很紧,不过这时候确实是从内而外的喜悦,笑着回答说道:“当然要高兴,接下来不用过得这么紧张,晚上能放心睡觉了。”
县城不大,街道上又空旷得很,朱达他们一行人出来后没多久就看到了前面的队伍,这样的队伍平时很少见,十余匹高头大马纵队行走在街上,马队两侧是各色人等,这些人都跟着马队走,都在努力的向前凑,想和排在首位的那一骑靠近。
这么看过去,已经能看见凑近乎那批人的打扮,大多是长衫袍服,这就是怀仁县的富贵人等了,甚至还能看到几个白发老者,都是不顾辛苦的向前凑。
“怎么锣鼓班子也来了。”家丁队伍中有人念叨了句,顺着看过去,却看到另外一条路有拿着锣鼓的人正赶过来。
朱达看清了马队首位那人,那是分别数月的义父秦川,当年的秦秀才,现在的秦举人,他不在意功名变化,朱达只是觉得亲切,蒙古马队入寇,贼兵洗掠烧杀,自己的父母两位师父以及绝大部分的乡亲都死在大难之中,只有自己和周青云、秦琴相依为命,现在又有一位亲人长辈活了下来,朱达心潮翻涌,脚步越来越急,从慢走到快走,从快走到小跑,跑的越来越快。
他这边跑起来,周青云也跟着跑,身后的家丁们也跟着跑,他们都是全副武装,这么跑动倒像是冲锋一般,本来街道就不长,这边喜气洋洋的突然间看着对面杀气腾腾的冲过来一帮人,整条街都安静了。
“什么人!”“秦老爷别动!”能听到几声暴喝,秦川身后的几名骑士不管路边凑近的那些人,提马就向前冲,跑动时候已经抽刀出鞘,还有人在马上张弓搭箭。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朱达和周青云刹住了脚步,身后纪孝东还喊了声“举矛”,家丁们这个动作倒是熟练,立刻是将短矛架在投矛器上,举起准备投掷,这等骑兵冲来不退,并且要做出反击的架势也不差了,那几位骑士都是勒停了坐骑,还有人回头大喊道:“有不对,准备走!”
倒是马队两侧那些凑热闹奉承的怀仁县众在慌乱片刻后,就安定了下来,可这突然间的剑拔弩张却把很多人镇住了,让他们一动都不敢动,朱达这边家丁们是杀过人的,那马队想来也是见过血的精锐,突然间杀气外放,让喜气洋洋的怀仁县人等惊骇莫名。
“义父!义父!”朱达忍不住大喊了两句。
人过来时候,马背上的秦川正在和身边的人搭话,等事情发生,视线已经被阻隔,秦秀才是见过杀伐场面的人物,当然不会失态,只不过心中纳闷,还没等询问,就听到了朱达的呼喝,身体大震,原本无精打采的神情也变了。
“是小达?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这呼喊倒是让两侧的怀仁县人等反应过来了,大家又一次面面相觑,只不过这次颇为尴尬,因为居住在县城内的人对蒙古入寇贼兵洗掠的灾难,没有那么深刻的印象,他们很难设身处地的理解生离死别。
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在灾难前离开怀仁县的秦川,在太原城乡试前后知道了这次大难的消息,心中应该有几分侥幸,但理智的觉得家破人亡,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回返怀仁县。
而怀仁县的各色人等,都觉得朱达活着是理所当然的事,下意识觉得秦川也该知道,没必要去多说,这就是纯粹的灯下黑了,几个精明的心里埋怨自己,这是个多好的巴结机会,还以为这举人老爷没什么精神是累的,却没想到是强撑着悲痛和大伙交际。
“义父,是我,秦琴和青云都活着,我们都活着!”朱达大喊说道,他本来做好了再不相见的心理准备,没想到事情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秦川不仅回来了,还是考中举人回来的。
“让开!让开!”听到秦川的呼喝,只看见他分开人群跑了过来。
朱达还没说话,却被秦川一把抱住,朱达下意识要闪避,可看到对方的满面泪流,还是没有动。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秦川嗓子突然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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