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嘉信停下笔,他看了看为了晾干墨迹而故意摆放开的那一大片信纸,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拿起写好的信又读一遍,赵嘉信却觉得无可删减。
不过是一年前,赵嘉信还跟在父亲身边读书办事。那时候赵嘉信也有疑惑,却总觉得能所见到的真相模模糊糊,真相背后的道理则是清清楚楚。奉父命监督三弟赵嘉仁之后,赵嘉信发现自己终于得以清清楚楚看了许多真相,真相背后的道理反倒模糊起来。
被父亲责骂就责骂吧。赵嘉信心里做了个决断,然后就觉得心情突然变得开朗不少。回头想想,他以前可没机会如此果断的下决定,自然不可能如此从容的接受决断带来的后果。
信写好,赵嘉信把信交给赵勇,让他连信带蚊香一起送去庆元府。赵勇背起包裹前往海港。等在港口的赵嘉仁见到赵勇终于赶来,心里面对大哥的墨迹忍不住有些腹诽,他本以为大哥昨天就能完成准备。然而赵嘉仁只对赵勇说了一句“上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给忘记了。
赵勇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储物柜,在一位少年水手带领下到了他的吊床床位。往扑了毯子的吊床上一躺,赵勇觉得这么轻轻摇动的感觉很不错。没等他享受多久,甲板上就是一阵人员来回跑动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外面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先是一阵‘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报数,接着就是各种应对。
“船帆位检查了么?”
“报告,船帆已经检查了,完好。”
“索具位检查了么?”
“报告,已经爬完了所有索具,完好。”
……
在赵嘉仁训练这帮水手的时候,赵勇也跟着看了不少次。这种明确回答的模式给赵勇颇大的震撼,赵嘉仁的要求很简单,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职务负责。这就意味着管索具的不受别的职务干涉,不过他要定时把船上的索具检查一遍。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必须有明确的责任人。
回想那群少年和青年生森严整肃的列队,赵勇就觉得心里面有些隐隐的敬畏。单独和那些青年和少年交手的话,赵勇有胜过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信心。面对这一群人组成的队伍,赵勇实在是无法生出和他们作战的心思。
见识过开船时候满船水手忙碌的景象,有过一次被来回跑动的水手撞倒的经历,赵勇老老实实躺在船舱里。想等到船只出航之后再上甲板看。就在此时,外面有了些别的动静。
“赵县尉,我家大朗做事让你不高兴,我已经责罚过他,只求赵县尉还能让他在船上当差。他以后不敢了。”一个明显不生龙活虎的声音隐约传来。
接下来,赵嘉仁的声音传来,“你家大朗从来没有让我不高兴,我不让他在船上不是因为这个。你家大朗孔武有力,但是船上讲的是一起做事,每个人都各有责任。我之所以不要他在船上,是因为你家大郎觉得可以靠他的身手强壮而居于他人之上。我的船上不要这等人,你还是带他回去吧。”
听赵嘉仁这么讲,在赵勇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二十岁左右青年的身影。那是当地一个小吏的儿子,名叫周虎。对于赵嘉仁的评价,赵勇并不是特别认同。在赵勇看来,周虎不是个热衷欺负人的人。
上面又说了些什么,赵勇没听清楚。又过了一阵,随着沉闷的牛角号声,船上响起了‘升帆’‘起锚’的呼喊声。没过多久,船体开始轻轻震动。伴随哗啦啦的铁链声,船体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再过片刻,赵勇感觉到船只在海面开始行动的时候带来的特别感觉。
小半个时辰之后,赵勇上了甲板。此时风帆已经吃饱了风,整个船体稍稍倾斜,在赵嘉仁的操纵下驶出港口,向着北方前进。
“赵勇,如果整个海岸上都有灯塔,那该多好!”赵嘉仁稳稳的把住船舵,有些遗憾的说道。
“为何?”赵勇知道福清县有灯塔,却不知道赵嘉仁的感为了什么。
赵嘉仁大大叹口气,“没有灯塔,我们晚上其实不怎么敢航行。我只能把你送到福州,让你在福州搭船去兴庆府。若是沿岸有灯塔,我就直接把你送到兴庆府去。”
赵勇没想到赵嘉仁居然如此有信心,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却见赵嘉仁快速转动舵轮,船只倾斜度更大了一些,浪花飞溅,把赵勇打湿了些。然后赵勇听到赵嘉仁咋舌一下,“切,这种小船就是不方便啊。”
没等赵勇尝试理解,就听到赵嘉仁对水手们喝道:“航海记录做了么?”
赵勇只觉得此次航行更加顺畅,看着日头才发觉此次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到了福州。上次从福州顺流而下的时候用了两片帆,这次船帆增加了好几片,也说不清楚哪个方向来的风吹动船只从闽江江口逆流而上,轻盈的超过了那些用桨的船只,仿佛杂耍一般。
沿途之上赵勇见到两边的船上水手们看怪物般看着赵嘉仁的船,进福州港水门的时候,围观的人更多啦。平素里看着很是恬淡的赵嘉仁则完全无视周围人等的目光,居于整艘船最高位置上,炫耀般的操控舵轮。
船刚下锚停住,一大队港口的差役急匆匆的列队奔来,看得出他们也被唬的不轻。这么生猛的船只大概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若是别的船这么进港,大概早就把其他船只撞的七歪八斜啦。没多久,差役们乘上小船靠了过来。等这帮人上了大船,见到一身官服的赵嘉仁,倒是愣住了。差役中有人见过赵嘉仁,知道这位县尉乃是福州知州徐远志看重之人,于是神色立刻就恭敬起来。
一个时辰之后,赵勇上了一条北上的船,刚进了船舱就觉得一股子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让赵勇突然生出是不是该走陆路的冲动。只是赵勇知道这不过是想想而已,走陆路不仅累,花费的时间更久。赵嘉仁与赵嘉信可都希望赵勇能够在重阳节前赶到庆元府。
看着地上铺的那些脏兮兮的稻草,回想着赵嘉仁那艘船上清洁的船板,还有干净的吊床。赵勇心里面厌恶的感觉更盛。
‘赵勇,如果整个海岸上都有灯塔,那该多好!’三公子赵嘉仁的话在赵勇的脑海里回想起来。
赵勇原本觉得那些都是官府的政务,现在赵勇才觉得官府的事情和百姓的事情其实完全有关。如果在赵嘉仁的船与这条船中选一条乘坐,赵勇无论如何都不会选这条。而阻止三公子的船纵横海上的理由,其实就是那么个灯塔而已……
赵嘉仁也没有下船,船上的甲板干干净净,吊床舒舒服服。在这里住,总比住在永远存在蚊虫的客栈里面舒服的多。他站在船舷边目送赵勇乘坐的那艘大船缓缓出航,因为船够大,所以能走远海。帆船从福建想去台湾并不容易,因为海流会把帆船带走。而海流的目的地是浙江,正好可以去庆元府。
等赵勇乘坐的船离开,赵嘉仁的船上就来了客人。那是造船厂的技师,他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谢无欢。
精扎的肌肉,粗壮的手臂,还有脸上那些因为碰撞或者划伤留下的细小伤痕。谢无欢有着船厂技师的特色。上了船之后,谢无欢嘴里说些‘船用起来感觉可好’‘可否需要再调整’的场面话,眼睛则忍不住一个劲的往船舵那边看。
赵嘉仁知道这厮动了心思,就邀请他到城里的酒肆饮酒。
“不用不用。在船上坐着吃点就好。”谢无欢连忙客套起来。
赵嘉仁并不想去城里,就在船上摆了酒菜。酒过三巡,赵嘉仁开口问道:“谢兄,你师父如此自信,当着我的面告诉我说,他绝不会偷师。和你师父一比,谢兄可就变通的多。”
听了赵嘉仁的话,谢无欢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不过他好歹保持了起码的镇定,尽可能从容的说道:“赵官人的话,我可听不明白了。我只是觉得好奇,可没有想偷师的意思。绝无此意!”
赵嘉仁听了之后哈哈一笑,“既然谢兄说没有,那就没有。不过我倒是有个想法,想建个船厂。谢兄在这行里摸爬滚打这么久,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谢无欢万万没想到赵嘉仁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愣住,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海上忍耐了好几天,赵勇终于抵达庆元府。见老爷之前,他好好的洗了个澡,好不容易觉得自己把身上的臭味给洗掉了。
收到自己两个儿子的信,赵知拙很是欣慰。询问了两个儿子的现状,听说他们日子过得不错,赵嘉仁还拥有了名下一艘船,赵知拙虽然担心,却也满意。
赵勇随即告诉赵知拙,他要去扬州一趟。赵嘉仁承过贾似道的人情,该有的走动不能少。
听了这话,赵知拙也没有阻拦。官场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人情走动非常重要。这可不仅仅是拉帮结派的问题,大宋朝官员晋升可不是说有某个必然的轨道。
磨勘结束之后,官员的下一个职务需要有人来推荐。可能区别就在于低级官员需要高级官员引荐,赵知拙这种高级官员就需要皇帝身边的人来推荐。
丁大全是相公,但是丁大全也不能自己写个推荐信,也需要有人来推荐赵嘉仁才行。贾似道其实挺适合这个推荐的角色。
在庆元府休息了两天,赵勇乘船从宁波出发去扬州。这次他乘坐的是运河上的船,和那种几天甚至十几天都不靠岸的海船一比,运河的船无疑干净舒服许多。
一年多前,赵勇陪着赵嘉仁前往扬州,这次赵勇自己前往扬州。回想过去,赵勇突然想起了在太湖上见到的妹纸。虽然只见了没多久,但是那种女人的风情,让赵勇实在是难以忘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赵勇只能苦笑了。他兜里交钞不少,却是福建路交钞。福建路交钞在两浙东路没办法通行。
赵勇知道想去那种地方,没钱万万不行。然而有钱也没办法相见,却在他意料之外。
大概是无缘吧……,赵勇觉得心情惆怅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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