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兵队沿着山东的官道一路南下。此时已经要到秋收时节,大路两边的田地里的作物都呈现成熟的模样。郝仁一直不种地,只能分辨出其中的两三种。不过他能看得出,农夫们对收获非常欢喜,行动间充满了干劲。
当然,千户本人也没有仔细分辨的意思。在船上久了,他发觉自己即便没有完全忘记该如何骑马,却也没有足够时间与现在临时骑上的马匹建立起密切的关系。为了赶时间,骑兵队每天的行进速度超过六十里。
经过小半个月时间的奔波,郝仁等人抵达现在的边界日照。日照的庄稼已经收割完毕,那些麦垛,哪怕只是麦秸秆堆成的麦垛,也看着非常有丰收的感受。
双方经过交流,蒙古骑兵留在日照,宋军护送郝仁前往南边。终于能够乘船,这让郝仁开心许多。即便身为蒙古孛儿只斤家族的人,郝仁也做不到在行走的马匹上摆个书桌边读书边做笔记。在船上就完全不同,他可以充分利用见到赵嘉仁之前的时间做功课。
在读书的空闲期间偶尔从窗户越外看,就见田地已经收割的干净。在淮东沿运河进入长江,郝仁终于放下书走出船舱。站在船头看着滚滚江水,郝仁觉得心里面很感慨。他跟着刘整万户率领水军经过扬州与镇江之间的江面,都以为可以乘胜追击杀进大海。事实证明,海边就是他们的极限,也是刘整败亡的地方。见到大海没多久,蒙古水军就遭到了惨重的损失。
渡过长江,郝仁觉得自己接下来该去临安。没想到宋国已经有官员在镇江等候,更仔细的验明正身,对郝仁的来意进行了询问。船队没有进入运河,而是顺流而下。等船队抵达长江口时,郝仁才不得不怀疑撤军之前赵嘉仁在嘉兴府搞什么事情的消息是真的。这下郝仁更是讶异,堂堂大宋左丞相竟然长时间不在临安,这并不合适。难倒其中意味着什么?
通过水路进入松江,被各种想法左右的郝仁又忍不住开始怀念起来。他在海边战败后被迫逃到陆地上,被宋军追杀。若不是他现在的妻子相救,大概已经和刘整万户等将领一起悬首在大宋的城头。
即便过去了几年,他还是能感受到那时候的绝望。负责追杀蒙古军的那些村民就在郝仁躲藏的地方大声吹嘘他们自己杀了多少蒙古军,抓了多少俘虏。听着这些话,郝仁并没有愤怒。他必须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让没有因为恐惧和痛楚而发出任何声音。
花了好久时间,郝仁艰难的从被唤醒的恐怖回忆中挣脱出来。然后他才看到在好多农民正在辛苦的劳作。恐惧实在是太深刻的占据了郝仁的心思,让他之前对这些本该很容易就注意到的事情视而不见。
即便已经看到了,郝仁也没心思去关注,他此时只想赶紧先住下。故地重游带给他精神上的刺激实在是太大,郝仁觉得自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整理整理情绪。
然而令郝仁没想到的是,宋国官员把他带到工地旁。那里有用布匹围出来的一块空地,看着很类似围猎时候的处置。进去之后,郝仁就见到一个短发短衣的家伙坐在两张椅子中的主位上。
“这位就是赵太尉。”官员对郝仁说道。
即便精神上有很大的刺激,郝仁依旧被官员的话给二次刺激到了。打量着这名年轻人,只见他短发,无须,看着像是个身材高挑的俊俏和尚。加上这身短衣,以及沾了不少泥的布鞋与绑腿,怎么瞅都像是下力气干活的人。在郝仁怀疑宋国官员在玩什么把戏之时,就听到那个被称为赵嘉仁的家伙开口说道:“让他过来。”
听了这么一句话,郝仁的怀疑就有些被打消。那是上位者的口吻,而且是非常高位的上位者的口吻。很自然,很从容。因为没有人敢去杵逆上位者的要求,所以他们命令别人的时候是那么的顺利成章。
在官员带领下,郝仁走到了赵嘉仁面前。近距离看到赵嘉仁,郝仁更确信了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个被称为赵嘉仁的家伙有种冷淡,郝仁只在伯颜大帅身上见过。那是习惯于下令的上位者才有的感觉,那是从来不去向别人请求的家伙才有的感觉。
“我乃大宋左丞相赵嘉仁。你可是蒙古使者?”赵嘉仁开口了。
听对面的这人开口自报家门,郝仁马上行礼,并且答道:“我乃蒙古使者孛儿只斤?郝仁。奉大汗之命前来拜见赵太尉。”
打量了一下郝仁,赵嘉仁命道:“坐。”两人坐下,有人给两人倒茶,送上点心。等待客礼数完毕,赵嘉仁用普通话问道:“不知道忽必烈大汗有什么想法。”
郝仁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在江南听到北方汉语。即便腔调奇怪,用词也与北方有些不同,的确降低许多听话的难度。郝仁并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用这个与赵嘉仁套近乎,他最后选择不谈这些。他继续自己的公务,“大汗有命,想与宋国停战。”
赵嘉仁此时是从‘万人水利大会战’的现场被叫来的。松江府的土改已进入土地承包阶段的后半截。这个期间要对百姓进行农业教育,告诉他们松江到底要种什么,怎么种,怎么收。讲完了这些之后,百姓都要参加‘万人水利大会战’,依靠群众完成松江的水利项目。
项目要向农民付费,这做法保证了百姓最起码的劳动热情。具体的设计自然有专门的技术部门来做,赵太尉就是监督官员和干部。技术人员巡视场地是应当的,官员和干部就被迫跟着赵太尉一起与百姓劳动。并且每天都要开总结会,汇报总结劳动效率与现场组织。
得知蒙古竟然派遣使者,赵嘉仁就觉得也许有好事。此时听了忽必烈竟然希望停战,赵嘉仁心中猛的一喜。不过他并不会因为几句说到心里的话就以为天下太平,“不知大汗要怎么停战。”
郝仁花了不少时间才把停战的话题讲完。赵嘉仁觉得有些明白了忽必烈的意思,却还是继续就细节问题一个个的询问。郝仁曾经以为做使者就是带个话,此次出使才明白做使者可不容易。这些细节的部分花了他许多时间去确定,又花了更多时间背会。从淮东到四川,蒙古与宋国之间有非常漫长的边界线。不少地方虽然并不重要,却也是要有些安排。
这一番事情讲述完,郝仁觉得自己精力几乎被耗尽。对面的赵嘉仁看着依旧精神很好,注意力看着高度集中。这让郝仁完全相信对面的这位就是大宋左丞相。这就该是有赫赫名声的大人物该有的能力。
赵嘉仁并不在乎郝仁想什么,他觉得这次蒙古停战的心思看着比较靠谱。而且停战对大宋也不是坏事,有了基本判断,他说道:“若真是如此,我们愿意与蒙古停战。”
郝仁觉得一阵轻松,几乎要露出笑容。不过他好在事前做了准备,此时马上开始回想之前该有的准备。回忆了在纸上写了好几遍的内容,郝仁说道:“若是宋国决定停战,却不知道宋国准备怎么做?何时派使者前往蒙古?”
“三日内便给你消息。”赵嘉仁非常利落的回答。
看赵嘉仁对这些问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郝仁觉得心里面一块大石头落地。出行的准备终于起到作用,他终于没忘记这些核心的问题。
眼瞅赵嘉仁一副谈完要离开的模样,郝仁忍不住说道:“请赵太尉留步。”
“何事?”赵嘉仁问道。
“我听闻赵太尉对荀子极为精通。所以我想请教赵太尉,不知荀子与理学之间根子上有什么差异。”郝仁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大汗的命令固然非常重要,郝仁觉得弄清此事的重要性并不比大汗的命令少多少。
听了这么一个问题,布匹围出来的会场中,空气突然就安静下来。郝仁的随从完全不明白郝仁千户到底在说什么。宋国官员们不明白一个蒙古人要受到何种刺激才会去学儒学,更不明白这么一个蒙古人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向大宋的左丞相请教儒学派系之间的比较。最重要的是,官员发现这个问题居然很高深,自己特么回答不上来。
赵嘉仁也沉默了。他的沉默和别人不太一样,蒙古拍了一个很能干的家伙讲清楚了蒙古要与宋国停战的事情,让赵嘉仁觉得可以和蒙古就此事谈判。如此精明能干的谈判人员居然还受过高深的儒学教育,大出赵嘉仁意料之外。
见赵嘉仁的表情,郝仁觉得赵嘉仁是知道这个答案的。知道答案的人面露的那种难色,与不知道答案的人面露的难色完全不同。他连忙说道:“赵太尉,我困惑此事已经好几个月。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是真的想明白区别在哪里。”
这话打动了赵嘉仁。赵嘉仁之前不想讲,完全是因为这个题目太大,即便对面的蒙古使者受过高深的教育,却也缺乏太多知识点。不过这位叫做郝仁的蒙古使者的话还是打动了赵嘉仁,他叹道:“你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唯心,什么叫唯物。我今天就只给你先讲两句。荀子认为这个世界先存在,然后才有人类,人类产生了各种理念。荀子则是坚持了他认为正确的那个理念。理学则认为在世界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绝对正确的理念。这个正确的理念是理学宣扬的理念。也就是说,荀子讲述的是存在的事情。理学讲的是他们想出来的事情。”
从谈论什么荀子和理学开始,蒙古随从就听不明白郝仁在说什么。倒是赵嘉仁的话让蒙古随从有些能明白,有些不明白。他们眼看着宋国左丞相大踏步离开了好一阵子,蒙古使者郝仁千户还是呆若木鸡的站在原地。
就在随从认为也许大宋左丞相对郝仁千户施展了什么巫术之时,就见到郝仁千户身子颤抖,随后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竟然是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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