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的码头下船,礼部尚书熊裳的堂弟熊林见到堂兄出现在到岸的船舷,他呆住了。
船只靠岸,搭上跳板。熊裳尚书勉强靠自己的体力颤颤巍巍走下跳板,熊裳的夫人则是靠了码头提供的抬杆服务,被人从船上抬下来。好在夫人到了岸上之后,还能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看着并没有出现大病迹象。
熊林忍不住对熊裳说道:“哥,你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大伯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如此辛苦。”
“嗯。”熊裳应了一声。他和熊林是同一个爷爷,熊裳的爹和熊林的爹则是亲兄弟。熊林没回老家奔丧,也不能算是失礼。至少熊林当时是跑去熊裳的家设的灵堂吊孝了。
“哥,你辛苦了。赶紧回家休息吧。”熊林说道。
此时马车已经在码头等待,熊裳就和一起回去奔丧的家人一起上了车。回到家之后休息几天,熊裳就前去吏部销假。吏部现在的人员增加为以前的两三倍,忙碌程度大概也有以前的两三倍。若是以前,礼部尚书前来销假,总得有个高级别的官员来接待一下。现在只是出来个侍郎见了一面,说了句场面话,接着就急匆匆离开。
现在已经是大宋319年十月底,眼瞅一个月后就是元旦。各个部门都很忙,熊裳也就没纠结吏部的反应。
销假结束,熊裳带着缺乏血色的脸回到礼部。礼部也不清闲,处理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外国不费气力。现在费气力的乃是大宋320年的国庆日。国庆日也就是老赵家篡了老柴家的位之后,赵匡胤登基的那天。这一天是大宋朝廷建立的日子,在经历320年之后,终于从对老赵家有意义的日子变成了大宋的节日。
熊裳尚书接到这个任务,也颇为上心。赵官家对国家的理念和传统的大宋完全不同,熊裳尚书很想揣摩准了赵官家的心思,好好的表现一下。现在朝廷没有丞相与太尉,赵官家亲政之后,熊裳的去留完全得看赵官家对他的评价。
礼部最初拿出的是祭祖的那套流程,讨论一番之后决定换几个说辞,多拉些横幅标语。依照众人的想象,倒是挺喜庆。
熊裳身体还很虚弱,他讨论到下午三点多就有些撑不住,于是先回家休息。到家没多久,就有人前来拜访。李伯玉带了些水果前来,看到熊裳有些憔悴的容貌,他忍不住就叹道:“官家取消丁忧,有些不近人情。”
“我只是小病,还不至于和官家牵扯上吧。”熊裳声音虚弱的说道。这是熊裳的真心话,虽然声音虚弱,语气倒是很坚定。
大宋有丁忧制度,根据儒家传统的孝道观念,朝廷官员在位期间,如若父母去世,则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辞官回到祖籍,为父母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叫丁忧。
如果在丁忧期间被召回工作岗位,叫做‘夺情’。大宋经常有各种‘夺情’,到了赵官家当政,推行了一系列的重大改革。譬如取消年号,采取纪年制度。譬如取消了讳名制度,譬如取消了丁忧,改为丧假。
“唉……,若是有丁忧,尚书也不用这么急急忙忙的赶回来。路途太辛苦啦。”李伯玉还是以自己的理念发表意见。
这次熊裳没说啥。这不是因为熊裳支持李伯玉的观点,而是因为熊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作为礼部尚书,熊裳对于取消丁忧可是大大嘲讽过。没想到他自己很快就遇到了丁忧的问题。熊裳的老爹在家乡去世,熊尚书就回家奔丧。
抵达乡下老家,只待了一天,重新喝上家乡水的熊尚书就开始跑肚拉稀。三天之后拉稀变成痢疾。熊尚书还是壮年,马马虎虎的忍了。所谓饿拉肚,撑痢疾,熊家也不差几口饭。给老爷子发殡,这等事情便是爬着也要完成。
熊尚书以一名尚书该有的毅力,顺利的完成了发殡的工作。就在入土下葬的当天,体力耗尽的熊尚书不小心掉进了乡下挖的土茅坑。俗话说祸不单行,熊尚书的夫人坐马桶,不小心被马桶边缘割伤。又过了两天,上吐下泻跑肚拉稀的熊夫人伤口还红肿发炎了。
以前的时候,熊尚书也不是没用过土茅坑,他夫人也有马桶。不过是用了半年的抽水马桶,用了两三年的自来水,熊尚书发现他已经完全无法适应农村的生活。
现在这么虚弱,不是因为鞍马劳顿,也不是因为伤心过度。完全是因为熊尚书回故乡的时候没考虑到杭州与故乡的巨大差距。回到杭州,几服药下肚,病就了起色。让熊裳给赵官家大唱赞歌,他做不出来。不过让熊裳在回家的事情上骂赵官家,他也做不出来。
李伯玉错误的理解了熊裳的沉默,他继续说道:“熊尚书,你可知官家要强推致仕制度?”
“嗯。有人给我讲了。”熊裳应道。
“不知尚书觉得如何?”
“官家要这么办,我就听官家的。”熊裳表态。致仕制度与很多福利挂钩,光是一套杭州的三层小楼,熊裳这辈子都挣不出来。自打回了趟故乡,熊裳已经再也回去的心思。他决定,死也要死在有自来水和抽水马桶的杭州。
“尚书,以前途远大,想来可以当上丞相……”
“大宋丞相起起伏伏,当上又有什么好处,我也没那么大的野心要当个权相。我看了那个致仕的章程,六十岁之后颐养天年,这有什么不好。”
听了熊裳的话,李伯玉觉得他之前得到的情报好像不对。根据之前的情报显示,熊裳并不服气赵官家。以前赵官家当太尉的时候大权独揽威福自用,反对者只是敢怒不敢言,当下赵太尉当了赵官家,怎么熊裳和很多人都怂了呢?
当时李伯玉其实认为有可能大宋会出现一波叛乱的热潮,现实中大宋风平浪静,群臣虽然还是不满,也仅仅满足于不满。包括李伯玉在内的人其实都知道,现在任何叛乱者都会被打成赵嘉仁这位新官家打成宋奸。如果叛乱不能成功,叛乱者不仅会丢掉性命,更会让家族落入耻辱的深渊。
“熊尚书。你觉得官家为何这么急着逼大家致仕?”
“还请李兰台教我。”
“我等曾经与官家同殿称臣。现在只要我等还在,官家的位置就未必那么名正言顺。我等早早致仕,年轻一辈吃的是官家的俸禄,道义上再无窒碍。”
李伯玉觉得自己已经把话挑明,没想到熊裳表情上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稍停片刻,熊裳说道:“李兰台为何能说出这样的话?”
“熊尚书这是何意?”
熊裳声音有些虚弱的答道:“过去七八年,我等的俸禄都是太尉所给。再往前数七八年,太尉一年给朝廷两百万贯铜钱,我等俸禄里面有多少是太尉所出,这个可凭公论。我等当然可以不感恩,却也不至于说出些没道义的话吧。”
到了此时,李伯玉已经完全明白熊裳根本就不反对赵官家。就算他以前曾经反对过赵太尉,现在熊裳的立场也发生了大变。
既然熊裳如此,李伯玉也只能起身告辞。回家的路上,李伯玉只觉得浑身无力。因为官家手握丞相与太尉的权力,尚书们就是国家最高级别的官员。以前便是贾似道这样的权相当政,便是有董宋臣这样的內侍头子威风八面,还有大量尚书以及尚书级别的官员群起反对。
而赵官家现在公开的搞清洗,所有尚书竟然都认了。这真的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除了这帮尚书们乖乖听话之外,连罪魁祸首李庭芝也居然对着御史台大骂。若是按照之前他反对赵官家的立场,当赵官家要利用李庭芝60岁的年龄强行让李庭芝致仕,难倒这位南昌知州不该起来猛烈抨击赵官家耍手段么?
以前曾经拥有铮骨的大宋官员们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驯服的羔羊了呢?这个事实让李伯玉无法接受。
尚书们靠不住,还有谁可以寻找?李伯玉左思右想,发现除了太学之外,也已经找不到别的人。于是李伯玉就返回御史台,把自己的想法对御史台的人讲了。
太学一直是大宋很重要的党争发动点。之前很多次斗争都是从太学开始。比较有名的事件之一就是被赵官家下令抄家灭门的余天赐余家。
余天赐的弟弟余天任有个儿子叫做余晦。快三十年前的农历四月,余晦当上代理京兆尹。五月,国子监诸生与市民闹矛盾,不久发现一个学生死在学校里。
余晦让人去学校看验,结果不知怎么的激怒了那帮学生,事情就闹大了,卷堂罢课,伏阙上书,矛头直接指向余晦,并斥他为“仆”。余晦乘轿上朝,准备陈述事情原委,学生们早就候在路上拦截,想痛揍余晦。余晦大惊失色,仓皇逃走,一直渡过钱塘江。
这件事使余晦丢掉了代理京尹的职务。当时的国子监祭酒蔡秔(《宋史》作蔡抗)也被降职,而学生们又上书留蔡秔。一些官员也弹劾余晦,挽留蔡秔。
这就是太学这帮学生们的威力。不过后来事情就变得不太一样,至少太学在反抗贾似道的时候就没有成功。在宋理宗的支持下,贾似道对于太学严厉打击,那帮反对者直到贾似道倒台之后才得以出头。
“李兄,现在太学已经没有几个学生了。便是在太学的学生,他们也都去制科学校读书。只是在太学挂名,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只怕……”有御使说道。
若是这帮太学生靠得住,李伯玉早就发动太学生动手了。问题就在于,这帮人的人数已经降低到根本掀不起风浪的地步。
现在科举依旧有着崇高的地位,然而在杭州以及江南,读书人对制科的热情已经超过了科举。科举三年录取一百多人,没考上的话就得自己吃自己。制科每年录取成千上万的人,只要通过相关的级别考试,朝廷就给安排工作。对于那帮有钱并且自认为有才的人,科举考试是他们所求。对于普通人,大家还是觉得有份稳定的工作才是首选。
更何况,靠上制科的人也同样可以去参加科举考试。这就让更多读书人投身制科。
令一众老派人物恼怒的女性官员问题,就是因为制科收女生。临安不缺乏读书识字的女性,不少女性还出来当私塾先生呢。官员家族以及大家族里面同样不缺乏读书很好的女子。她们见到跟着赵太尉从福建来的干部中间有不少女性,便受到诱惑,跑出来上制科。
赵官家并不歧视女性,当她们通过考试之后,赵官家就根据成绩给她们安排工作,还有相应的进修。不少女性就在制科学校当了老师。根据最新的官制,这帮制科学校的老师的级别待遇属于‘小吏’,朝廷对这些老师登记造册,正式按月给俸禄。
成绩比较好的当老师,成绩非常好的经过进一步考试,能够到税务乃至各个部里面当文书小吏。譬如李伯玉的大女儿李婉,都出嫁了,还是靠读书考取了小吏资格,现在到法院当了一名书记。虽然她的收入也只能养活自己,能申请到的住房也只是一个单间。可每天飞鱼服一穿,往那里一站,包括李伯玉在内都没人敢小看。
官场老油条都知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吏们黑心之名贯穿大宋319年的历史,特别是大理寺的小吏。任当过多大的官,落到他们手里,分分钟钟能给弄到嘎嘎的。
即便如此,李伯玉还是说道:“听天命,尽人事。若是真的不行,我等认命就好。只要自己尽力,以后便也不会有遗憾。”
晚上回到家,李伯玉准备喝两杯。还没等做好菜,他闺女李婉就到了。李伯玉的夫人看着自家闺女穿着飞鱼服,喜滋滋的拉着看了又看,这才拉着女儿来吃饭。就在李夫人去做菜之时,李婉对自家老爹说道:“爹。司马公让我给你带个信,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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