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桂扬还是没见到公主,老妇也不开门,一听到敲门声就在里面破口大骂,但是比之前谨慎,再不提西厂和汪直,点名只骂一人,按她的意思,胡桂扬从现在起要数着时辰过日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拖到街上开刀问斩。
直到里面没声音了,胡桂扬客气地说:“明天我还来!”好像他刚刚被热情地送出院子。
自从跟着胡桂扬一块查案,韦瑛养成了时不时摇头的习惯,这回又是如此,“何苦自寻羞辱呢?敲几下大门不就得了,非要站着听她骂够?”
“得让她明白骂人是没用的,没准她就会让我见公主了。”胡桂扬笑道,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所以对一切辱骂都能泰然处之,一点没觉得受辱。
“等老太婆明白骂人无用,你可能就真要倒霉了。”
“我是为了查案,又不是平白无故上门骚扰,就算皇帝也没话说吧?”
“嘿嘿,朝廷上下可没有这样的规则,说查案就能为所欲为,通常是上司给一件案子、一个期限,然后下面就去查吧,这家不能问、那家不能碰,查出来是本职,查不出来挨板子。”
“照你说来,权贵之人犯案就没法查了?”
“呵呵,也有办法,权贵不能查,还有权贵家里的人呢,亲信、随从、奴仆、亲戚,他们只要走出权贵之家,就不受保护。查案公差首先要找对人,然后就是等,一直等,到他出门,一举拿下,一通拷打录得口供,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锦衣卫出面,什么人都拿得。”
胡桂扬转身看一眼公主家大门,“老太婆早晚也得出门。”
韦瑛急忙道:“不是一回事,公主又没犯案,抓她家里的人干嘛?”
“唉,总之查案真难,涉及到权贵之家,难上加难。”
“当然,所以我才自愿加入西厂,死心塌地为厂公效劳,不为别的,就为厂公查案不拘小节,敢做敢为。”韦瑛前后看看,见无外人,小声道:“厂公敢抓正主,年前我们抓了几位,全是在职的官员,件件铁证如山,朝里的官儿如今见到厂公大气都不敢喘,就怕哪天夜里被抓,哈哈,痛快。”
胡桂扬又转身望一眼公主家,“原来西厂喜欢夜里抓人,怪不得老太婆不怕我。”
韦瑛后悔自己多嘴,忙劝道:“还是那句话,不是一回事,公主是苦主,并非犯案者,就是厂公本人,也不敢直接要求公主接受询问,你天天来骚扰一次已经够了,千万别再惹事。”
两人的马匹栓在小巷外面,这里离皇城极近,无需看守。
胡桂扬解开缰绳,“接下来该去哪呢?”
“听你的。”韦瑛明白,查案到了这一步,几乎就是死胡同的尽头,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多嘴多舌,将自己陷进去。
他的任务很简单,跟着胡桂扬,监视一举一动,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用做。
胡桂扬想了一会,“今天起得晚,做什么都来不及,今天初几?”
“初九。”
“明天去普恩寺看太监洗澡,今天……咱们找地方喝酒吧,花大娘子手艺不错,但是吃她的饭,就得听她唠叨,听多了不值。”
韦瑛当然没意见,笑道:“就是不知道哪家开门。”
“信马由缰,慢慢逛,这点时间查案来不及,找家馆子绰绰有余。”
事情没胡桂扬预料得那么顺利,皇城周围几乎没有店铺,两人骑马东行,路过几家酒楼都不开门,有一家今天刚刚恢复经营,胡桂扬却不愿进,“排场越大,菜越难吃,这是我的经验,必须是小馆子才有好东西。”
韦瑛呵呵地笑,想问胡桂扬有过多少次在知名酒楼里吃饭的经验,马上忍住,不愿被带到歪路上去。
找来找去,竟然来到史家胡同,胡桂扬欢呼一声,“到家了,这里有一家面馆,味道相当不错。”
面馆已经开张,掌柜、伙计见到胡桂扬都拱手拜年,面、酒不用点就端上来,再点几样小菜,就算成席。
两人吃到将要入夜,胡桂扬起身道:“我回家看一眼,咱们就去赵宅。”
韦瑛也站起来,“我陪你一块去。”
“用不着。”胡桂扬将他按下,笑道:“我家在斜对面,你坐在这里就能看到,还怕我跑了不成?”
菜肴简单,酒却浓烈,韦瑛已然半醉,真不愿意进到冷风中去,笑道:“那我改天去府上正式拜访,今天连份薄礼都没带,的确不适合登门。”
“用不着薄礼,今天你请客吧。”胡桂扬歪歪斜斜地走出面馆。
掌柜有几分见识,认得韦瑛身上的锦衣卫百户官服,哪敢要他的钱,一个劲儿推脱,“新年开张,胡校尉又是熟客,算我请,算我请。”
胡家的院门依然没锁,胡桂扬小声嘀咕道:“这两个家伙,比我还懒。”
家里的东西没人动过,也实在没有值得一动的贵重之物,胡桂扬将几间屋子各看一眼,轻叹一声,走出院子,将门掩上,决定明天无论如何要让蒋二皮给这里安上锁。
街上有雪,胡桂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面馆走去,斜刺里突然跑来一人,一把将他抱住,“我的爷,总算找到你了。”
“乖孙别闹,有话慢慢说。”胡桂扬认得是樊大坚。
樊大坚松开双臂,仍紧紧抓住胡桂扬的一只胳膊,急切地说:“快跟我走。”
“去哪?”
“路上说,再晚就来不及出城了。”
“出城?”胡桂扬越发莫名其妙,“等会,面馆里还有人……”
樊大坚招手,一辆骡车迅速过来,“我只找你,不找别人,快快上车。”
樊大坚将胡桂扬推进车厢里,冲前头的车夫道:“赶快点,务必要出城。”
“好咧,真人别嫌颠簸。”
樊大坚刚一上车,车夫就甩动鞭子,一声脆响,车子疾速前行,的确有些起伏,厢内两人都得紧紧抓住点什么。
“我有马,比骡车更快。”胡桂扬提醒道。
“不如车子隐蔽。”
“究竟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惹下的麻烦?”
“我惹出来的?”除了拜访公主,胡桂扬想不出自己今天做过其它出格的事情。
“你将一群穷鬼介绍到我这里,还记得吗?”
“哦,你去驱鬼了?”
“一是看你面子,二是看他们可怜,我去了一趟。他们还挺急,于是我昨晚就去了。”
“以你的本事,驱只小鬼应该很轻松吧。”
“嘿嘿,我知道你不信鬼神,但是待会你再说不信,我才真正服你。”
“你真见鬼了?”
“我见到神仙了。我找你一天,就是要带你去看一眼,过了今晚,怕是再没有机会。”
“怎么,神仙要飞升吗?”
“难说,我瞧神仙的样子,不是飞升,就是要尸解,反正要离开。”
“尸解是什么玩意儿?”
“尸体留在原地,真身去往它方,这是成仙的第一步。”
“你修行这么多年,离尸解还差多远?”
“别开玩笑。”樊大坚按住胡桂扬的胳膊,神情极为严肃,“我又欠你一个人情,没有你推荐,我哪有机会见到真仙?”
胡桂扬酒醒七八分,“糟糕,韦百户肯定以为我是故意抛下他,非得恨死我不可。”
“恨你的人到处都有,不在乎再多一个。”
“韦百户人不错。”
樊大坚手上用力,“你结交新朋友了?”
“算不上。”
“我跟你说,你、我、袁茂可是生死之交,我俩陪你走南闯北,进过龙潭,入过虎穴,别人比不得。你可不能见异思迁,结交有权有势的新友,就把同甘共苦的旧友给晾在一边。”
“你在胡说什么?韦瑛是西厂派来监视我的百户,连酒肉朋友都是假的。”
樊大坚松开手,笑道:“我想你也不是这种人。”
“就算结交新友又怎样?我可没说过只交你们两个朋友。”
樊大坚神情一变,“好啊,我就知道有事,袁茂还说不会,你这句话分明是在铺垫,说,新友是谁?什么时候带出来让我俩见见?跟你说,平时交情深,临难各自飞,你可看准了。”
胡桂扬越听越可笑,“没有,一个都没有。还是说说真仙吧,是那个死去的黄二仙吗?”
“对,就是他。没想到,幽谷生奇香,贫巷出圣人,那样一个破烂地方,竟然冒出一位真仙。”
“怎么个真仙法?他死而复生了?”
“快了。”
“嗯?”
“黄二仙腊月二十八遇害,现在想来,应该是他自己一手安排的。他没有家人,尸体停在屋里,地方差人看过一眼,说大年节的没人愿意动尸,反正天冷,就这么放着吧。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胡桂扬无奈地问一句。
“别人死后尸体僵硬,黄二仙硬了两天,竟然逐渐变软,不只如此,一到夜里,肚中还有声音发出。那些菜农前几天才发现异常,全吓坏了,到处请人驱鬼,找到的却是骗子,夜里一听声音吓得魂魄散。”
“你不怕?”
“见过郧阳府的阵势,我还怕这点小事?我昨晚跟菜农们聊了一会,才知道那不是鬼,而是真仙。”
“为什么?”胡桂扬越来越觉得这像是义父赵瑛会感兴趣的妖人案。
“菜农们说,黄二仙去过郧阳。”
胡桂扬心中一惊,“黄二仙的伤口是不是在咽喉?”
“呵呵,你还是你,对这种怪事,总是一猜一个准。”
轮声辚辚,骡车驶出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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