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绿八抬八扳的绿呢大轿由轿夫抬着,快步前行着,虽说轿夫的脚速很快,可那轿间却不见颠簸,置身于轿中的是一位国字脸六十几许穿着一身一等精奇尼哈番(一等子)官袍的满洲贵胄,正是数年前以病奏请休致的范文程。
虽说瞧着是满洲勋贵,可范文程却是正经的汉人。四十一年前,也就是万历四十六年时,后金下抚顺,范文程与兄文寀随即主动求见努尔哈赤,投降后金,从此为后金夺入中原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了。
这位几年前便激流勇退的少保兼太子太保,这会急急往着紫禁城赶去,正是应皇太后的召见,对于范文程来说,尽管当年他主动投奔努尔哈赤,但能够位极人臣却是因为皇太极对他的知遇之恩,也正因如此,这边一接着皇太后的旨意,他便心急的赶了过来。
“想来定是为了江南之事。”
虽说已经休致,但是并不意味着范文程不闻窗外之事,这从郑成功夺下南宁开始,江南糜烂开始,他便一直关注着江南的消息,不过他并没有主动上书朝廷,他在等着,等着皇上或者太后的召见,甚至在这去的一段时间里,他更是传出了病重的消息。
以汉人事清四十余年,能够做到今天位极人臣的地步,宦海沉浮数十年的他,心知如何展现他的价值。
病,自然是要病。
但是当太后召见的时候,即便是只剩下一口气,也要来见太后。这是为奴才的本份。
紫禁城一到天黑之后,那进入宫中的各道大门小门一律宫禁加以紧闭,并加上又大又粗的门杠,非是皇命不得开门。白日里,在阳光照耀下这静寂威严的宫殿将朝廷的尊严和皇家的尊贵,表现得淋漓尽致,那殿堂更是气势逼人。可是一到夜幕降临之后,就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番模样。气势恢宏的大殿内没有一盏灯,黑洞洞的,宛如祭祠鬼殿一般。就连那殿前有广场上也没有一盏灯照着,空旷旷的、黑沉沉的,只给人一种凄凉悲哀之感。宫中历来稀奇古怪的传闻甚多,加之这宫中的太监又格外的胆小且多疑。所以,一到入夜之后,这里便见不到一个人影。白日的天堂,此刻近乎于就成了阴间。
可就是这形似阴间的地方,古往今来不知让多少人心神向往。不过,形似阴间的只是紫禁城的前半部分,至于后半部分,因为这宫中的太监、宫女则多少还有些人间的生气,不过便是入了夜,这里除了房间的灯亮,却也是黑洞洞的。
引灯的奴才打着带着”范”字的灯笼照着亮,范家的那顶绿呢大轿,停在紫禁城东侧的景运门外。
“主子,请下轿!”
在轿帘被奴才掀开的时候,身着一等子官袍的范文程,神色端凝地从轿中走出来。在下轿的时候,他顺手拿着一块怀表出来看了看,时针正好指在八时上。这是一块西洋表,乃是皇上所赠,这西洋的稀罕玩意总是引人,这块怀表,从皇上赏赐之后,已经用了四年多了,随时随地都带着,而且养成了每隔一会儿便掏出来看看的习惯。
这么晚了,还违了礼制召见自己,定是江南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虽说大清国不怎么看重礼制,可毕竟已经入关十五年,这礼制早已经建全了,不可再像当年在盛京时那么随意。
这会召见的这么急……难道是达素那边出事了?
想到这,范文程的心里”咯噔”一声。就在这时景运门已经打开,几个刀枪晃晃的侍卫分立大门两旁。而皇太后身边的太监早已恭候在门边,见范文程已走出轿门,忙哈着腰迎上。现如今,这宫中的太监地位远不比前朝那会,若是稍有跋扈就会被直接杖毙,即便是太后身边的太监,也得夹着尾巴,唯恐慢怠的他人,被直接杖毙了。
“老相爷,这么晚了还要进宫来,您老可真是辛苦!”
这样的恭维许是从他的嘴里说了不知多少次,这大清国没有相爷,可他知道身为的议政大臣范文程喜欢这个词儿,汉人大员即便是入了旗也喜欢这个词儿。
“正是多事之秋,不能不辛苦点。公公,近来身体好吗?”
范文程自然不会因为太后身边的宠奴的恭维而趾高气扬,他知道这种奴才最是心眼小,万万不能得罪,那些有病态的脸上露出了的笑容。
“托老相国的福,还好,还好,倒是您老,可得注意身体。”
这太监走到范文程的身旁,伸出一只手来搀扶着范文程。
“天色黑了,老相爷慢慢走。”
这太后的身边太监以一种近于平时对太后说话的口吻关照着范文程。同时,又对着附近的小太监吩咐道。
“没眼力的东西,还不把灯笼点得亮亮的,为老相爷引路!”
数盏宫灯一齐点燃。四盏在前面开路,两盏在后面护卫,中间,太后身边太监亲自搀扶着范文程,跨过景运门,向着慈宁宫走去。范文程自家带来的奴才、轿夫都被拦在门外。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终于来到了慈定宫,这里的光亮明显亮多了。当范文程跨过进入慈宁宫前院时,眼前甚至适应了好一会,才适应这宫中的光亮。跟在太监的后面,范文程一直走进门外方才站定。
一会儿,那太监掀开帘子,对门外的范文程说。
“老相爷,太后叫您进去。”
范文程迈进门槛,先是肃立站定,然后跪下,摘掉那一等子的红顶帽子,将它放在一旁,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再站起,左手捧着这顶帽子,向前迈进几步,来到太后前边,又跪下,将帽子放在手边的地砖上,用辽东口音的汉话喊道。
“奴才范文程叩见太后,祝太后万寿无疆!”
这奴才之名,从他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那老脸上没有丝毫不适,尽管在家中动辄斥责奴才,但在这里,同样身为奴才的他,却深感荣幸,因为这奴才不是寻常人能当得的。
“起来吧!”
昭圣皇太后轻轻地说了一句,又对着站在门边的太监吩咐道。
“还不快给范文程搬一张凳子来。”
“谢太后恩典,奴才不敢坐。”
范文程被太后的格外眷顾感动得只觉得一阵热血奔涌,再次叩头谢恩,却又表示了拒绝。那边太监已经搬来一张精致的红木圆凳,放在范文程的旁边。范文程还是不敢起身。
“范文程,你是年过六十的三朝老臣了,今个又不是平时的叫起,说话的时间可能还要长上一些,你就坐着慢慢说吧!”
心知今天肯定是碰着难事的范文程,想了想,他心知太后说这些不并非真是因为他今年六十三岁,也不是因为他为大清国定以中国立过过来的汗马功劳,而是因为现在大清国碰着难事了,所以太后才会在今夜让他坐着答话,这是施恩于奴才,可身为奴才,就要有身为奴才的自觉。
“主子的恩典是主子的恩典,可当奴才的又岂能忘了礼,奴才不能坐!”
说完这番话后,范文程又一次叩头谢恩。
范文程的回答让博尔济吉特笑了起来,她瞧着范文程笑道。
“你这奴才,就爱计较个礼字,好吧,既然你这奴才愿意跪着,便跪着吧!”
不过这笑完之后,博尔济吉特又叹了口气说道。
“范文程,今个之所以急急的让你过来,其实也就是江南的事儿,听说你这阵子病了,便一直没人打扰你,可现在,却不能再让你在家里养病了……”
说话的时候,博尔济吉特的语间尽是愁意,那脸上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太后指的是江南的事吧!”
博尔济吉特点头说道。
“达素败了!”
“啊!”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从太后的口中听着这句话的时候,范文程还是被吓了一跳,毕竟达素领的可是大清国的精锐,别的不说,单就是满蒙汉八旗就有足足三万多,而且大都是三十几岁,当年从辽东的白山黑水杀入关内的从龙入关的老奴。
“非但败了,而且达素也是生死不知,近七万大军,活着回来的不到万人,这明个天一明,想来这城里头就得家家戴孝了……”
博尔济吉特说出这番的话时候,语气看似平淡,可那脸上却尽是忧色。
“范文程,你是三朝的老臣,此事达素兵败,可谓是我朝开国以来未有之事,你说,现在这,这又如何是好!”
语间忧着,博尔济吉特道出了她真正担心的地方。
“这达素兵败不说,皇上那边成日里于南苑练着兵,说是要亲征江南,这达素一败,皇上若是当真南下了……”
这才是博尔济吉特真正担心的事情,达素兵败,即便是死了几万人,那也是胜负之数,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若是皇上当真南下了,那才是让人忧心的地方。
“奴才以为,皇上万万不可亲征。”
范文程望了太后一眼,然后说道。
“可不亲征,又万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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