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月曾说,如若女色为陷,北赢一众男妖,能逃之者甚少,青青便是那甚少之一。
为什么呢?因为我不够前凸后翘吗?
二白,今后一个月菜品,请以木瓜为主。”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他说,很温柔:“即便你有,又如何呢,你是北赢的公主,是白灵猫族后裔,是我凤青的十七徒弟,任何一个身份,都容许你无理取闹。”
桃花笑了,眼眸亮如星辰。
她摇头,仰着头眼角弯弯像一对半圆的月牙儿,笑着说:“我不会的,不会无理取闹,不会恃宠而骄,不会蛮横无理,也不会仗势欺人,我会做最好最好的人,做北赢第一棒的公主。”
凤青揉揉她额前剪碎了的短发,很滑稽,却是格外顺眼。
最好最好的人,北赢第一棒的公主啊,她已经是了,不是吗。
明辨是非,善恶分明,她是个极好的姑娘。
她踮起脚,明动的眸凑近凤青眼底咫尺的地方,吴侬软语像江南水乡里轻扬的小调,她说:“那可不可以看在我这么好的份上,别和霍狸姑姑一起弹古筝,青青,你和我弹好不好,虽然我弹得不好,也没有天赋,可是我还是不想你跟别人弹。”
原来,她听到了。
凤青忍俊不禁:“我没有跟霍狸一起弹古筝。”
桃花蹙眉,撅着嘴角道:“可我听到了。”
语气,分明很恼,却还是小心翼翼,揣着她的小心思,将喜怒写进了眼里,叫人一眼便能瞧出来。
凤青失笑:“是她弹的。”
“不是合奏吗?”
他摇头,语调轻快,耐着性子同她解释:“霍狸送了一把古筝当贺礼,方才是她在调音,我没有弹。”
哼,那个铁兰,撒谎!
是罪有应得。
桃花想了想,便介怀了,也不生气了,问凤青:“青青,你很喜欢古筝吗?”
凤青道:“还好。”
傻瓜,是你很喜欢。
她十岁那年,缠着他说起了古筝,兴头很起,小孩子碎碎念念说了一堆。
“青青,晚月居然还会弹筝呢!可好听可好听了。”
“可是桃花手笨,怎么学都学不会。”
“青青,你去学好不好?然后弹给我听。”
“青青……”
都是童言无忌的话,那时候,她也还小,不知如今都是否还记得,只是凤青一直记着,将古筝弹得越发得心应手。
凤青说:“晚膳过后,我弹给你听。”
桃花连连点头,很开心:“好。”她眼珠子转啊转,小心思摆在眼里,“青青,能不能不用霍狸姑姑送的那把?”
凤青笑着看她讨巧的模样。
桃花不觉得自己是个小肚鸡肠的小姑娘,立马弥补道:“你若是喜欢,桃花可以送你更好的,大阳宫好多宝贝的,都可以给你。”小声地问,没有底气,“我们不要霍狸的好不好?”
好吧,她有点借题发挥了。
晚月说了,吃醋的女子都这样的,酸酸唧唧,可不是坏心眼儿。
凤青依她:“好。”
桃花笑吟吟,心情好得想飞到月亮上去。
回了听茸小筑时,天已经黑了,鸣谷与流零都在等凤青回去开席,二白饿得直敲象牙筷子。
桃花不看二白幽怨的眼神,把她捏的长寿团子端上来给凤青先吃,好大一只,占了一整张桌子,还是鸣谷与流零两人一起抬上来的,巨无霸团子很是惹眼呢。
凤青明显被长寿团子的体积给惊到了,难得愣了一下神。
桃花献宝似的给凤青挖了一大碗,双手递给他,然后直勾勾看着凤青吃,眼珠子眨都不眨一眼,用期待的小眼神仰着头看凤青,期待又迫切。
“好吃吗?”
小姑娘爱吃甜,大抵放了许多许多……许多糖。
凤青咽下去了,尽量面无波澜,点头:“嗯。”
得了肯定的桃花小眼角都要飞上去了,眯着眼直乐,抢了凤青的汤匙,舀了一大口:“我尝尝,我尝尝。”
凤青都来不及制止。
桃花吃了一大口,嘴角僵住,脸上笑容无影无踪了。
“太甜了。”她捂着甜得牙疼的半边小脸,好失落地说,“馅儿还是生的。”
二白与流零表示一点都不意外,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淡定表情,鸣谷颇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妖尊,诶,如今这难伺候的老祖宗,挑嘴的毛病被桃花小祖宗治妥了。
桃花饱受打击,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蔫儿的:“我太愚钝了,蒸团子都蒸不好。”
看她一副没精打采心情颓败的样子,凤青想了想安慰她的话。
他便说:“团子面皮还可以。”说着,还吃了一口团子的面皮。
桃花听了更颓丧了:“我和的面太稀了,捏不成团子,这是十八师弟给我和的面。”
鸣谷没忍住笑。
凤青瞥了鸣谷一眼,他立马闭嘴了,凤青正色,继续宽慰备受打击的小姑娘:“你捏得力道恰到好处。”
妖尊,不带这样睁眼说瞎话的。
可能,长寿团子自己都听不过去了,啵的一声——
流零说:“破了。”
巨无霸团子右面又破了个大洞,馅儿全部露出来了,一股脑流到桌子上,甜的咸的,满屋子馅儿味儿。
凤青:“……”
桃花不是一般的泄气,晚膳少吃了一碗饭和一只鸡腿。
因着凤青难得过一次寿辰,鸣谷与十八都准备了寿礼,鸣谷投其所好,集了露水酿了一壶酒送给凤青,十八做了一桌竹筒饭,十二道,全部不一样的花样,色香味俱全,摆在那个泄了气漏了底的巨无霸团子旁边,特别让桃花心塞。
便是二白也意思意思了一下,寄人篱下吃人嘴短,二白送了一盒上好的茶叶,当然,桃花不知道她从哪里搞来的,二白那厮总是神神道道的。
饭后,散了席。
桃花无精打采地走出了听茸小筑,半个时辰后又兴高采烈地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只大碗。
她小心地端到凤青面前。
“是长寿面。”
面的卖相不大好,黏黏糊糊一大团,还飘着几根发黄的菜叶子,还有几坨可疑的乌黑色,一个焦黑的荷包蛋,很大一碗,比小姑娘的脸还大,她端得不太稳,有些手抖,却很用力,没有洒了,手腕的青筋都起来了。
凤青接过去,放在了桌上。
桃花又把筷子递给凤青:“我祖父说,生辰一定要吃长寿面的,那样才能一整年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她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额头的短发,“我面和得不好,没有做成一根很长很长的,可是我做了很多很多根。”
这是第二碗,第一碗面等他时糊了,那一碗是十八师弟帮着做的,这一碗,她做得很认真,也很艰难。
凤青一看卖相便知道,是这小姑娘洗手作羹汤,脸上还沾了面粉,烟熏黑了鼻子,好不狼狈的模样。
他抓过她的手。
她握紧,缩回去。
他拉住,借着烛火看她的手心,果然,被她弄得遍体鳞伤。
“疼不疼?”
桃花摇头,仰着脏兮兮的小脸,弯着嘴角:“不疼,一点都不疼,都是很小很小的伤口。”
她身份尊贵,即便是很小很小的伤口,也不曾受过,嫩生生的小手,平白添了几道红痕,看着让人心憷。
她的手,就应该白皙无暇,就应该小心珍贵。
凤青取了药,给她涂抹了一层:“以后莫要做饭了。”
平时听话的小姑娘这会儿却不听从了,连忙用力摇头:“不行的,以后你生辰,我都要给你做长寿面的,还要捏长寿团子。”
凤青凝视,将她眼底那一簇明亮的焰火,倒影在自己眸中。
她表情认真严肃得不得了,宣誓似的:“青青,我会很努力,会学会很多东西,成为很厉害的人。”很努力很努力,成为与他相配的人。
呵,这傻姑娘,可能还不知道她是多好的人。
凤青没再说什么,将那一碗咸到味蕾发涩的长寿面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他弹了一曲古筝,桃花听不懂,但不妨碍她如痴如醉,缠着要他教,奈何,实在没有天赋,弹得零零散散。
少焉,鸣谷匆匆过来。
“妖尊。”
“妖尊。”
连唤了两声,才听到屋里头凤青的回复:“怎了?”
鸣谷没有进去,在门口回道:“霍狸姑姑来了。”
凤青似思忖了须臾。
他对桃花道:“先回去睡觉。”
桃花摇头不肯:“我等你,我还有生辰礼物要给你。”
“碗不用管,我让十八过来收。”凤青想了想,又道,“若是冷了,便到榻上去等。”
桃花点头,说好。
凤青这才出去,低声吩咐了鸣谷一句什么。
霍狸是毛绒兽,不得入听茸小筑内,正等在院子里,下着雪,她披着大氅,安安静静地站着,沐在风雪里,有些狼狈。
见凤青出来,她下意识便挪动了脚往前。
清冷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开了口,凤青说:“若是为了你那婢女来的,便什么都不用说。”
霍狸脚步顿住,怔怔站在原地,欲语还休,风吹红了眼,干涩而灼热:“她剔了两根妖骨,我怕她会被生生疼死。”
她是来求医问药的。
铁兰是只不过才修了百年的九尾狐,修为平庸,两根妖骨,确实不轻。
凤青微微抬了抬眼睫,带了几分懒倦,字字轻缓地道:“疼死了葬出去,不要埋在我听茸境。”
他啊,有时候心怀天下,普度众生。
有时候,冷酷无情得扎人心窝。
霍狸泫然欲泣,戚戚唤道:“凤青——”
凤青断了她的话,指着鸣谷手里抱的古筝,那是她今日送来的贺礼,他应是还未碰过。
他只是随意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这筝你带回去。”
霍狸张嘴,话音还未启,凤青便转了身,不留余光。
她急喊:“凤青。”
凤青顿足,回头,微暗的光从他身后打来,他轮廓分明,落下了深浅不一的影子,眸光深邃,清贵而疏离。
相识三百余载,他看她,仍旧一如当初的陌生,眼神隔着沐了冰雪的千山万水。
嗓音嘶哑,霍狸红了眼眶,问他:“你为什么问都不问一句?”哽咽了喉,她头一次这样咄咄逼人,这样迫切,“是非对错,你都只听她一面之词吗?她说什么你都信吗?”
铁兰纵使有错,可凤青,连辩白都没有听过,便下了定论。
那个小姑娘,能如此左右他。
凤青沉默了少顷。
目光越发幽深,他看着她开口:“她什么都没说,也不必说,同样,你也不用说,是非对错与我有什么关系,她是我亲收的弟子,是听茸境的半个主人,我从不分明是非,我只护短偏私。”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声音沉而冷,像酒酿的酒,干冽而醇厚,凤青抬眸,问,“可懂?”
霍狸点头,眼泪落下。
懂啊,谁心里没有一个绝对偏私的人,谁不曾情深,谁不曾这样不顾一切不论是非地对一个他人掏心掏肺倾其所有。
不需要对错,若是情动。
霍狸哭着哭着,便笑了。
凤青啊凤青,你终于沦落至此,这般模样。
他仍旧不疾不徐,还是那般轻描淡写的慵懒与随性,带着寡淡兴味儿:“这次,她罚了你的婢女,这件事我便由她做主了,不会再插手,若有下次,我动了手,就不会那么轻易了结,知道?”
霍狸低头,看着一地白雪。
她说:“我知道了。”
凤青转身走了,将那把古筝留在了门口。
她缓缓走过去,抱着她的古筝,脚步深深浅浅,一步一步走出听茸小筑,手里那把筝,是她亲手所制,费了三十个日夜。
凤青回来时,桃花便躺在了他榻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张脸,原本直着身子,听闻他脚步声,立马钻回去。
她方才竖起耳朵听了,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好好奇啊。
一双灵动的眸子转来转去,桃花还是没忍住,眼巴巴地看着凤青:“我能问吗?”
凤青点头,将披风搭在屏风上。
桃花缩在被子里,圆溜溜的眼睛很灵活,她问:“霍狸姑姑来求医吗?”
凤青随口道,不大在意:“嗯,替她的婢女。”
“你答应了吗?”
“没有。”搁下了衣服,凤青坐下,倒了一杯温茶,润了润唇,“我闲来无事才读了医书,不是为了悬壶济世。”
当然,凤青的手金贵着,哪能谁的脉都搭,心眼不够正的更不给瞧!
桃花十分赞同,捣蒜似的连连点头:“嗯嗯。”她侧着身,两只手抓着盖到脖颈的被子,说,“不去也出不了人命,我让梅花酥留了她的命。”
凤青似笑非笑:“为什么留她性命?”
一个婢女而已,还是心思不正的婢女,杀了何妨。
桃花认真回答:“虽然她不是很好,犯了错,可也罪不至死,她并未有过很大的罪过,我便也不能平白要了她的命,所以梅花酥只断了她两边腰背的妖骨,抽去了她一身修为。”
娘亲教过她,不可姑息养奸,也不能滥杀无辜。
她是人族,人性不是本恶。
凤青略略怔忪,抿着唇,许久笑了:“你做得很好。”
桃花得了夸奖,笑得满足,像只小奶猫似的在被子里翻滚。
凤青看着她孩子气的举动,哑然失笑,状似无意地道了一句:“古筝我还给霍狸了。”
桃花喜滋滋得直乐。
扒着被子,她竖起脑袋说:“等我回了大阳宫,去国库里给你找最好的。”
凤青嗯了一声,看着窗前玉器里的雪融。
那是鸣谷捣鼓出来的玩意儿,用恒温的玉器装了定量的雪,可以根据雪融瞧出时辰,已经不早了。
凤青道:“回去睡觉吧。”
她怯怯生生的,还有点小害羞,小声地问凤青:“今天能不能不回去?”
凤青看向她。
哦,她说过,有生辰礼要送。
小姑娘似乎还在斟酌思忖,支支吾吾了许久,眼珠子飘来飘去,最后还是坚定明亮地看向凤青。
她壮着胆子,提了提音调,说:“我来听茸境的时候太兴奋了,没有收拾很多东西便来了,我没有好东西给你,我想把头发都给你当定情信物的,可二白说不好,说变成秃子了,便不好看了。”顿了一下,她看着凤青的眼睛,目光亮如星子,“青青,你说过,我是很好的人,是北赢最棒的公主,那我把我送给你当生辰礼物好不好?”
十三四岁的姑娘,认真时,带着倔强,像扑火的飞蛾,奋不顾身。
凤青敛眸,眼底平静早便翻涌,沉沉浮浮凌乱得让他不知所措。
过了许久许久,他开口,有些艰涩:“桃花,别胡来。”
十三四岁,若是妖族,还是婴孩,而她身为人族,也不过是没有及笄的少女,只是,她眼里没有一分犹豫与懵懂。
她异常坚定,静谧的夜,一个字一个字都很清晰有力:“我没有胡来,青青,没有谁会一件事胡来七年的。”
从少不更事的孩童时期起,她纯粹地欢喜着,千千万万个日夜,从未有过迟疑,如今,她亭亭玉立,娘亲说,她长成了落落大方的女子了,懂了风月。
桃花说:“青青,桃花喜欢你很久很久了,我不是胡来的,是做了一辈子那样长远的打算的。”
她的一辈子不长,所以,深思熟虑不难,她已经千思万虑过了。
凤青却沉默了,不看她,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略微紧握。
良久的死寂,只有偶尔东风刮过。
床榻上,被子里的小姑娘迟疑而缓慢地把手伸出来,裸露了肩头,被子滑下白皙的锁骨,她一点一点把被子推下去。
凤青按住了她的手:“桃花。”
声音,凌乱又急促。
桃花睁着眼,目不转睛地对视。
凤青抬手,将被子拉回去,盖到她的脖颈,温润宁静的眸,此刻,却跳跃着火光。
“你看的传记不作数,我还有很多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说得很慢,像喉咙被什么堵塞,字字都厮磨。
桃花有些怔忪,像梦里似的,不能思考,眼里,耳里,都是凤青。
她呢喃着问:“那你都告诉我不行吗?”
凤青不说话。
分明有千言万语,似乎难以言辞。
他啊,心有沟壑,藏了千千万万的心事,他活了一千零二栽了,足足大了她九百八十九栽,那么多的年岁,都是她不曾知晓的,有着许多不为人知不为人言的故事。
只是不知为何,她就是知晓,那么多年月,凤青一定不是无虑无忧,有颠沛流离,有血雨腥风,因为他是凤青啊,那样举世无双,便注定不会一世无虞,所以,他不说,她便也不问了,只是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他,纯粹而宁静,不问过往,也不顾未知的将来。
她只是单纯得想与他相好。
她说:“我爹爹说,娘亲生我与哥哥的时候,他便是最爱娘亲的,所以,我才总想给你生凤凰的。”
她说:“青青,我给你生一窝凤凰好不好?”
她说:“到时候我生了,你就会爱上我了。”
然后,她掀开了被子,不着寸缕地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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