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殿门,已有人守候。
一位年纪很轻的内谒者监,笑里带着秀气,嗓音略有尖锐,看见李汝鱼后立即小跑着上前几步,行了一礼,“请问可是太子伴读李汝鱼李大人?”
李汝鱼回礼,“貂寺有礼,大人二字愧不敢当。”
在前来皇城沿途的马车里,那个虽然相貌极丑却有大才的柳无盐指点了自己不少官场知识,比如宁惹一知州不招一黄门。
宦官在朝野间,说重不重,百宦之首的内侍左都知也才从四品,可说轻也不轻,太子近臣,就是东宫宦官也不可轻视,一朝天子一朝臣,没准新君登基就成了从龙近臣。
是以称呼不知底细的宦官,先用貂寺一词恭维。
只是这位内谒者监并非一般小宦那般轻浮,闻言只是不清不淡的说了句貂寺不敢当,又道,太子詹事魏禧已久候李大人,请去一见。
一个太子伴读,当然不会惊动太子少师王琨,也不会惊动太子宾客宁缺和谢韵这两位大佬。
而是管理太子府所有事务的太子詹事。
当然,实际上太子诸多近身事务,如今已是内谒者监张攘揽了过来,这里面有大凉左相王琨的意思,太子詹事魏禧虽然清正,但有朝堂中枢有正职,乐得轻松。
李汝鱼跟着张攘东行西转,来到偏院,看见一位身着朝服的中年男人大马金刀的坐在亭子里,长须美髯,方脸清正。
此刻单手捧书正在细读。
儒气如风。
张攘上前了几步,小声道了句魏大人,太子伴读李大人来了。
魏禧放下手中书,起身。
李汝鱼上前一步,行礼,“微臣李汝鱼,见过魏大人。”
魏禧快步上前托起李汝鱼的双手,上下打量了李汝鱼片刻,由衷的笑赞了句江山代有才人出,李大人英雄出少年呐。
发自内心的赞赏之意。
太子詹事魏禧,江秋州大儒苏公苏伴月的得意门生,如今职右散骑常侍,权兼太子詹事,正儿八经的朝堂中枢正三品重臣。
以为官清廉名著于临安。
毫无理由的,李汝鱼对这位清臣顿生好感。
张攘自去忙事。
魏禧回到凉亭,示意李汝鱼也坐下,说道:“陛下给我看了你的滚字帖,有天人之风,可为帝师,今次权兼了太子伴读,读书一事,自有制科大才任教,你只须每日下午寅时来,教导太子练字半个时辰即可,有无疑问?”
李汝鱼摇头,“没有。”
魏禧嗯了声,“若是有事不能来东宫,可着人来知会我一声即可。”
李汝鱼谢过,然后告辞,临走时候瞟了一眼桌子上先前魏禧看的书,轻声叹了句,“苏公之才德,尽在《论君策》一书,我先前读书,甚为推崇,然而可惜……”
可惜苏伴月英年早逝。
魏禧愣住,许久才叹了口气,神情悲恸,想起了屈死的先生。
老师,您之见论有学之者,请慰矣。
旋即有些遗憾的盯着李汝鱼的背影,“十四岁,书道天人之风,若为异人,岂非可惜?”
这是肯定语气。
虽然女帝、北镇抚司都没有丝毫怀疑李汝鱼是异人,但在这位太子詹事眼里,李汝鱼已经与异人划上了等号。
只因那惊艳的滚字帖!
李汝鱼循原路而返,在照壁前迎面撞见几位宫女,于是让道,却见宫女之后,低眉频频走着一位身着大红长裙,衣冠华丽,袖戴素环的女子。
女子身后,跟着四五名太监,提着包裹行囊。
四目相对,刹那之间皆愣了一下。
有些熟悉的五官。
有些熟悉的娇躯。
只是脸上没了那些雀斑,腰间也没了那柄剑,五官有细微出入,乍然看去,真以为是那个娇俏的红衣小姑娘。
少了娇俏,多了成熟,眉宇间一丝哀怨。
礼节性的行礼。
错身而过。
大红长裙的女子盯着李汝鱼的背影,许久没有吱声,直到宫女轻唤,女子才恍然清醒。
初相见,人月皆圆。
再相见,已是陌人。
我可还记得那句话呢,你会成为我男人的。
……
……
在沉默中死亡,或是在沉默中爆发。
世人大多选择前者。
习惯了被世俗束缚,习惯了默守陈规,也习惯了被欺压的卑微姿态。
但自那一日,柳州柳向阳快意新生向阳而死,大凉的天下晴空起了一道撕裂陈规和践踏尊卑的惊雷,惊醒无数梦中人。
沈炼是其一。
尤其是当他从北镇抚司点卯离开,来到郊外落凤坡,看到原本和沈家族人并排的坟茔时,心中那蛰伏的心瞬间被击碎。
坟茔已开,知音尸首不知在何处。
沈炼睚眦目裂。
狂奔至不远处,从窝棚里揪出守山人,知悉真相的刹那,沈炼只觉天地一片昏暗,对祖父沈琦寒心,对沈家绝望。
沈家,还不如柳州徐家!
竟然意图抹杀知音的存在,甚至于连一方安睡地也不愿意施舍?
世家颜面,真的大过天?
死者入土为安。
然而知音作为沈家族人,虽说无功,但她是我沈炼的心爱之人,不说祖坟墓地,竟然连临安沈族的墓地也不得入。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绝望的沈炼纵马狂奔回城,一头白发早一凌乱,在风中飘摆成线,一如恶魔出世。
闯入沈府,沈炼盯着那个悠哉喝茶的祖父,怒喝:“知音在哪里!”
砰!
年过花甲看透世情的翰林学士承旨沈琦重重的放下茶盏,“记住你的身份,你是沈家大少爷,是前途无量的北镇抚司副千户,何故为了一个女人怒向家族!”
顿了一下,“还是个残花败柳!”
沈炼甩开闻声赶来的父亲母亲,绣春刀倏然出鞘,重重的拍在茶几声,近似癫狂的怒吼,“我不稀罕什么大少爷,也不稀罕你安排的那些前程,我这一生,绝不辜负知音!”
刀光一闪,狭长的绣春刀架在了沈琦脖子上,“知音在哪!”
被甩开在一旁的沈炼双亲见状,吓了个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拉住,饱读诗书的母亲更是哭泣着哀求,“儿啊,不可对祖父如此无礼,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啊。”
已失去理智的沈炼一动不动。
沈琦双眼怒瞪,丝毫不惧项上刀,养气功夫再好,此刻也被不孝子孙气得三魂出窍差点半死,急怒攻心的老爷子拍桌而起,不顾后果的怒道:“你不负她?你不负她!那你负了我沈家满门的期待,你对得起沈家三十年来对你的培养和教导么,你那么在意,你为什么不去死,和她一起去死!”
颈项间被绣春刀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津津。
迂腐而古老的世家尊严,与卑微的俗世爱情碰撞,谁也没有退路。
终究是血。
只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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