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很轻的声音。
话音出口,便已在唐诗剑十四的黑幕之中随风而去。
似是无人能闻。
然而人间无人不闻。
因有圣人之春风。
关中李家,夫子和李婉约并肩而立,望着天穹之上将春日遮掩了去的巨大黑幕,两人耳畔春风拂来,便响起了李汝鱼的声音。
剑来。
李婉约捂嘴一笑,旋即用手中丝巾拍打在夫子肩头上,满身心的戏虐,“像你。”
都爱逞风骚。
借剑便借剑,偏生要说剑来,不明所以还以为天下万剑皆属于他的一般。
夫子哈哈一笑。
“弟子借剑,有何不可。”
许之。
东海,独坐海底储养剑意的剑魔独孤,面前依然插着那柄夫子的无鞘长剑,澄净至极的海水之中,群鱼绕剑而游。
在夫子说了有何不可之后,这位人间剑魔扯了扯嘴角。
倒也没阻止。
于是插在白沙之中的无鞘长剑轻颤。
游鱼四射。
有青气如虹自剑生,破开水面直如青天,飞向蜀中,闯入那片黑幕之中,落在李汝鱼掌心那柄青气小剑上,青气小剑从寸长暴涨至三寸。
临安,摘星楼上的女帝看也不看垂拱殿,道了声“可”。
垂拱殿里,悬挂在御书桌后的天子剑,轻颤而生剑吟阵阵,锵的一声,长剑竟然自主脱鞘三寸,旋即便有青气如虹破空而去。
亦没入李汝鱼掌心青气小剑上。
三寸小剑,再暴涨,而至七寸。
站在一旁的张河洛看了看腰间轻颤的天师剑,撇嘴,“不借。”
我自己都徐弱成狗了。
帮不了你李汝鱼。
随着一声不借,那柄龙虎山天师府镇府至宝,竟不再颤抖。
张河洛当然有这个能力不借。
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此。
剑魔城城主府中,正在练剑的令狐在春风过后听到了鬼一样的声音,旋即看着手中不受控制颤抖着发出剑吟的剑,诧异不解的看向风城主。
见鬼了吗?
风城主淡然一笑,“有人欲借天下人心之春秋,你愿借便借,不愿意借……自己想办法。”
令狐嘴一撇,八爪鱼一般将剑抱在怀里,“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谁也别想借。
借一下不难,就怕有借无还。
可令狐哪压得住怀中长剑的颤抖,她又不是女帝那般的人物,说不借就能不借,眼看着便有青气闪现,即将脱剑而去,让令狐大急,泼口大骂,“哪来杀千刀的腌臜泼皮,我不借,还敢抢了不成。”
大怒之下,徒手捏住青气闪现之处,不愿青气飞离。
顿时鲜血汩汩。
一刹之间,令狐背后,骤然探出一尊半身魔像,血肉干瘪几似骷髅,巨大的身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城主府,半身魔像双手合抱。
恰好将令狐捧于掌心。
可惜令狐看不见,此刻她慌着呐,索性将沾了血迹的长剑放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恼恨的道:“不借不借不借就不借,@#¥%%¥#@%……”
一连串的脏话脱口而出。
倒也奇怪,那剑就这么安静了下来,青气内敛。
令狐看不见,然而风城主看的见,抬头看了看头顶那尊巨大的半身魔像,这位一城之主冷哼了一声,“还不是出来的时候。”
挥袖。
清风生,剑气扬。
半身魔像发出一声哀鸣,在清风剑气之中,崩碎万千。
琅琊群山小丰山之巅,吴渐看着腰间“龙雀”颤抖,冷笑了一声,我吴渐凭什么要帮你李汝鱼,我求之不得你死在蜀中。
伸手,按剑,剑止。
最后一声剑鸣充满悲呛,再无动静,死寂如衰灭,继而生出无尽怨气。
天下能人,闻声者众。
蜀中花蕊夫人不佩剑,闻声之后挑了挑眉,挥袖,已是从行宫广场延伸到数里外的那条早就荒废的古道两畔,湮灭在岁月里的古战场中,那些深埋地上早已锈得不成形的西蜀士卒的残刀断剑里,飘出屡屡青气。
龙虎山天师府,张元吉手捧云雨碗,站在张河洛那位邋遢师父身畔,闻春风之声后笑道:“龙虎山,但无不借。”
老道士颔首。
张元吉如今是龙虎山大天师,自己辈分虽高,大多时候还是张元吉说了算。
于是龙虎山满山的剑吟阵阵里,青气数十道,直奔蜀中。
人间处处生剑吟。
剑吟最盛处,当是蜀中。
有人借有人不借。
安美芹和剑客聂政杀了个不亦乐乎,青兕早已崩碎在剑气之下,浑身上下遍布着数条剑痕,论剑道,安美芹终究弱于聂政一筹。
但短期内分不出生死。
春风拂来,听得那一声剑来,安美芹哈哈大笑,“善!”
便有青气直上天穹黑幕中。
剜目毁容的剑客聂政,冷哼了一声滚。
躲在远处的姬月,撑开了伞,将剑置于黑伞遮掩下,于是腰间颤抖的长剑,便倏然寂静如死蛇,再无剑吟。
公孙止水借。
方流年不借。
而在更远处,浑身浴血的西楚霸王项羽伤势恐怖,若非一旁的虞姬扶住,只怕已经倒下,没个十天半个月,大概不能下床。
远处,典韦已死,许诛也已死。
古之恶来虽然勇猛无双,无奈他遇见了更勇猛无双的西楚霸王,所以他死了。
虎痴亦是猛将中的佼佼者,这一次是真的死了。
西楚霸王项羽,抛开兵道不提,武将对决之中,一生不败,是世间罕见的万人敌,当不输曾经死在李汝鱼手下的李存孝——既乾王赵骊。
这一次,项羽还是不败。
此刻春风拂过,伤势颇重的项羽精神竟然振奋了一分,看了看手中天子剑,犹沾热血,颤抖声中,剑吟世间最盛,大有响彻天幕之势。
闻言亦道:“拿去。”
天子剑上亦有青气如虹,磅礴涌入天际。
李汝鱼手中的青气小剑又暴涨三寸。
随着春风拂过白山黑水一去千万里,大凉天下,乃至于与世隔绝的扇面村,都有人听到了那轻轻的一声剑来。
寻常百姓,哪知玄妙。
于是大凉天下广袤土地间,从无数民房、商铺、宅院、衙门里,无数长剑颤抖,剑吟声阵阵,丝丝缕缕无处不在。
汇聚在一起,这剑吟声声便如大江排浪,压过了世间一切声音。
无数青气自剑鞘飞去,一闪没入天穹里。
蜀中锦官城上空的黑幕之中,无数青气飞来,除部分融入李汝鱼掌心的青气小剑之中,亦有悬空而舞者,再加上凭空骤生的无数浩然青气化而有形,如生无数剑,成千上万难以数计的青气如剑凌空曼舞,宛若万道流星在星空。
壮观至极。
每一道青气都是一柄剑。
无数春秋剑。
李汝鱼掌心的青气小剑,在融入众多飞来青气后,已暴涨至数米之长,于是握剑,刹那之间剑意起苍黄,舞于高山流水,荡于庙堂,又盛形于世间岁月里。
此剑,名春秋。
练剑者的春秋之剑。
李汝鱼看不见青衣唐诗,但知道她看得见自己,于是轻声道:“我说过,我还有千万剑,岂不能破你之一剑?”
反手一捏,从那位千古大帝手中取过一剑。
君王之剑。
原本无人可见的君王之剑,出现在李汝鱼手中后,顿时人人可见。
出剑。
两剑,左手君王之剑,右手春秋之剑。
在李汝鱼出剑的刹那,那位千古大帝想起了在李汝鱼脑海里那个后世异人所说的话,他说后世史家评断自己,配不上力挽天倾的千古大帝,仅是一代暴君,那位大燕太祖才有可能是千古大帝。
自己配不上千古大帝一词?
笑话!
大燕太祖是谁,自己没兴趣知道。
淡漠朕是谁,自己清楚的很,白起也清楚的很,这普天之下,有谁比朕更配千古大帝一赞?
既是大帝,何人敢欺我?
借李汝鱼之手,而彰显我大帝之威,不可侵犯!
李汝鱼出了两剑。
然而黑幕之中,却不止两剑,千千万万剑——那些漫空飞舞的青气之剑,如万剑归宗,顺着李汝鱼手中春秋之剑,亦同时刺出。
最终君王和春秋之剑,并为一剑,甚至于那些飞舞的青气,被被吞入其中。
天地之间,黑幕之中,青气耀眼。
仅剩一剑。
这一剑一去千里。
黑幕散去。
天穹之上,已不见白玉京,但见一道青影从天而落,砸在王府之中,溅起漫天尘埃。
剑十四,不敌君王春秋!
李汝鱼负手而立,站在紫鲲之上。
身畔君王已归去。
俯视着脚下仅有指甲盖大小的王府演武场,轻声道了句我说过你阻止不了我。
按剑,欲从天穹出一剑杀赵长衣。
却曳然而止,有些吃惊,“还没死,能出第十五剑?!”
地面之上,尘埃之中,青衣唐诗浑身浴血,每一个毛孔都在沁血,五官之上更是狰狞恐怖万分,化身成了一个血人。
她不明白,不属于人间之剑的剑十四为何不能无坚不摧。
她更不明白,不动明王势为何也挡不住李汝鱼这一剑。
她不服。
更不甘心。
纵然此刻体内已遭受致命重伤,就算有杏林圣手也回天乏术,自己已是必死,但不甘心,剑十四被破,我唐诗还可以出剑。
死之前也要拉着你李汝鱼一起共赴地狱。
唐诗回首看了一眼花苞。
先生依然在花苞之中,宋词也还没出现。
挺好。
至少先生这个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还活着,至少宋词这个自己来到大凉之后,除了先生外唯一关心过的人也还活着。
愿你们永远活着。
唐诗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着笑了,泪水涌出,“先生,再见,愿你余生安好。”
先生,我死后,你可会在灯火阑珊处无人时,想起我?
如果能,哪怕是一次,我唐诗一死无悔。
因为先生……
你一直住在我心里啊!
泪水混杂着血水划过脸庞。
唐诗再次转过头,望向蜀中西边漭漭群山之后的西天。
一脸愧疚。
恩师,对不起,我没能做到你所希望的那样,仅靠剑十四就能无敌于天下。
所以,弟子欲出十五剑。
唐诗回首,望天。
按剑。
剑十五:来兮势。
剑十四,归去势;剑十五,来兮势。
归去来兮。
关于剑十五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唐诗已经不愿意多想,她现在心中只有一念,一定要真正的出这一剑,告诉李汝鱼,我唐诗的剑道,不仅可斩圣人,也可斩你。
任你是如何的屡折不断。
在我唐诗的剑下,你必断无疑。
唐诗按剑的刹那,整个锦官城都在这一刻失去了声音,无数人面面相对却听不见对面人的声音,所有人都陷入呆滞之中,不知发生了何事。
天穹之上,骤显黑云压城,遮蔽了春日。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片昏暗。
于昏暗之中,一缕阳光透过黑云,如一道剑一般泼洒在唐诗身上,浑身淋漓的鲜血,便在阳光之下,随着此起彼伏的滋滋声化作金黄色之烟。
如披金甲。
甲光向日金鳞开!
精气神本以衰落到极致的唐诗,倏然间如换了个人。
精气神飙升至巅峰。
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形的气势。
大风拂来,衣袂飘飘。
在这一刻,整个天地之间,青烟唐诗成了唯一的存在,锦官城内外,万兽跪伏在地,祥鸟遮天盖地的齐聚而来,天地之将黄钟大吕之声不绝于耳。
锦官城内外,异香扑鼻,剑气如林满山野。
宛若圣临。
这便是来兮势——圣人来兮!
花苞之内,黑衣文人叹了口气,低声念了一句,能成吗?
若能成圣,唐诗可活。
关中李家,夫子一脸凝重,对妻子李婉约轻声道:“李汝鱼的那个对手,要逆天行事,欲以剑道成圣了,若是成圣,为夫不得不走一趟锦官城。”
李婉约虽然担心万千,还是温婉笑道:“夫君但去便是。”
东海,剑魔独孤“睁”开了眼。
坐着的风城主起了身。
圣人庙,范姓庙祝罕见的坐立难安,几欲化春风而去临安。
汴河畔,草冢圣人略有懊恼,早知如此,便不应让那人有出第十四剑的机会,第十三剑时就该将她打回人间。
南海最南的岛上,骑青牛的小牧童哟了一声,不得了,第一个真正的剑圣?
北蛮草原,坐在河边洗脚的汉子对身后的郭瞰道:“最后的时刻来了,若是成圣,这大凉可就热闹了,倒要看女帝和张河洛会不会应允。”
大凉出一个剑道圣人,足以让范文正之流头疼万分,女帝那位圣人之王,说起来好听,但要诛一位杀里无双的剑道圣人,只怕倾国也难。
临安众安桥,胡莲先生走出了春秋书铺,望向西边,摇头叹气。
摘星楼,女帝蹙眉。
张河洛紧张的按住了腰间天师剑,惴惴不安,“许否?”
女帝不语,许久才摇头。
李汝鱼已出了春秋剑,若此刻唐诗剑道成圣,李汝鱼必死。
张河洛长出了口气。
拔剑。
天师剑出鞘,便绽放出数道惊雷,直奔天穹,便似惊醒了在天上沉睡之人,睁眼便是俯视整个人间,大道之意,重若万钧,又似有目光巡视着整个天下。
张河洛的声音响彻天地:“不许!”
不许你剑道成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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