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门房把人给领进来,李谦便挥挥手让俩丫鬟先下去。
很快,祝振东便在门房李全的引领下,来到了李谦面前。他还未开口,李谦便问道:“账目是不是查不出有问题?”
小祝闻言不禁一愣,随即谄笑着奉承道:“师爷明察秋毫,我还没说呢,您就先猜出来了。”
这记马屁功力不足,显然没拍到李谦的爽处,他躺在那儿懒洋洋地摆手道:“行了行了,你这奉承的功夫还弱了些,就别上我这儿来班门弄斧了。”
小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直笑。
李谦目前还是个“病号”,所以直到现在还没去县衙上班,外人压根就不会想到,他其实早已参与到了县尊和户房司吏的斗争中。
事实上,知道此事的只有三个人,老吴甥舅俩和祝振东------王知县当然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因为李谦昨日是当面拒绝了他的。至于原因,担心他演技不过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对他身边的长随不太放心。
所以,有心人只知道县老爷登门求助过李谦,最后失望而归。又有谁能猜到,他才是那只躲在幕后搅弄风云,暗中操控着这一切的黑手?
在整件事中,祝振东只需要在两地之间往来传递消息就好,人人都知晓李谦待他友好,他借着过来看望“主子”的名义过来报信,自然也不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李谦早就能猜到,他们盘账肯定不会太顺利。若是一查就能查出问题的话,张司户又怎可能在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坐上这户房老大的位置?
然而,当他听完了小祝的禀报后,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要知道,小荣这次请来的是几位老账房,个个都有着十几年的从业经验,又都不是公门中人。
按理说,这些人平账盘账的能力是有的,勾结包庇张富的可能性也不大,竟都查不出一点点的问题来------这张司户做假账的本事该逆天到何种程度?
老实说,李谦并不觉得这年代的做账能力有多了得,至少在他眼里有些小儿科------也不看看哥是学什么出身的?
这年代盛兴儒学,那些大儒们尽管满腹经纶,写写算算的能力却只是一般,这方面可能连许多账房先生都不如。所以李谦觉得,即便是自己这种后世会计学初级水平的渣渣,都足以虐遍整个大明朝了。
区区一个户房司吏的做账水平,又能有多高明?
不过他到底是没见过户房的账本,自然不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看出账上所存在的问题------心里藐视是对的,没太大把握的话却不能乱说,所以只是点点头道:“嗯,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明天记得偷偷带几本账簿过来,我先看过再说。”
“用不着明天------”小祝说着已经探手入怀,迅速就掏出了一本账册来,笑着递给他道:“我出来时,荣师爷就有过吩咐,让我带一本上月的账簿过来给您瞧瞧。”
“嗬,厉害呀!”
手下有个会办事的下属,上司处理起事务来也是十分顺手的,可比领导着一帮“应声虫”下属,凡事必躬亲要强上太多。
李谦感到很庆幸,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只随意翻看了几页,便合上账本,随口将小祝给打发了回去。
之后,李谦径直回了书房------
正如他所料想的那般,衙门采用的果然还是单式记账法,一目了然。
没办法,前世在大学中学过的许多东西,哪怕是还了大半给老师,也还是可以用来吊打古人的------谁让自己比他们多了几百年的见识呢?
户房管的是整个衙门里的财务,每一笔收入支出,无论款项大小都要详细记录。而这年代又没人懂得三脚账、四脚账这类记账方法,因此账目不可谓不繁琐。
尽管心中已经认定,户房肯定有做过假账,李谦还是不大情愿做些徒劳无功之事。所以他并不急着投入进去,认真核算每一笔开支,而是先用“本福特法则”过了一遍账目,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本福特定律中说,在一堆未经修饰的数字中,首位为一的数字,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三成,首位为二的数字,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一成七,首位为三的数字,出现几率约为总数的一成二------总的来说,首位数字越大,出现的概率则越小。这是实际生活中,数据上形成的一种规律。
如果账目作假,那么就很难遵循这样的定律,用上这条法便可轻易看出问题------简直就和孙猴子的火眼金睛一样拉轰。当然,本福特定律实现的前提是样本够大。
本福特一出,谁与争锋------别人眼中看似毫无破绽的账目,李谦只需稍稍一统计,瞬间就变得破绽百出,满是漏洞------
张富果然做了假账!
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李谦摇了摇头,无奈地轻叹了一句,“这美好的下午,看来就要被浪费掉了------”随即埋首伏案,将各项开支从账簿中摘出,一笔笔地在纸上罗列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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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品香阁的地字号雅间里,坐着三位来自钱塘县衙的客人。
西席先生李谦。
师爷荣荣,以及知县长随祝振东。
“------账目收支平衡,不代表张富没做假账,你们可以将所有的开支,从账面上单列出来,一笔一笔地去究其明细,然后------就会发现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
李谦手中拿着一本账册,自然是昨天他花了两个多时辰核查的那本。当他说到这里时,顿了一顿,看着俩人哂然一笑道:“本县的胥吏们可都是巨人呐!一天能吃二十六斤大米,这还没算肉菜------一年的话,他们每人都能穿二百二十尺布!”
“师爷莫开玩笑------”
祝振东下意识地便要反驳,因为这事他连听都没听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可能。可话一出口,他便反应了过来,嘴巴顿时就变成了“O”型。
荣荣听完李谦的话,也有片刻的愕然,随即精神为之一振。
“先生是说,张富虚支用度,中饱私囊------”
“这只是其一,我问过吴书办,他对此事闻所未闻!”李谦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也就是说,此事应该扯不上太多人,纯粹是他张司户一人做的手脚!这罪名------”
“杀头都是轻的!”小荣立即接口,继而朝他拱手道:“先生,这只是一个月的账目。事不宜迟,弟子马上就回县里,让他们盘查所有账目------”
“慢着!”李谦心中一叹,年轻人还是太容易冲动,这么一整可是要掀起大狱的------
“先生还有吩咐?”
小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盘账的方法,虽说是笨了些,却行之有效,我请来的人都是老账房了,一点就透,先生无须担心他们查不出账面上的问题------再说,这不还有我呢吗?有了先生的提点,这账我都能盘清楚!”
“------”李谦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心说你咋不上天呢,居然敢说我这办法笨!
知不知道,那张富是个做账高手,平账的功夫一流?若非如此,我单用借贷记账法就能搞定了,而你找来的那些账房先生,也就不至于一点问题都发现不了了------
“我是想告诉你,此事必须严格保密,查出大问题来也不能让县尊知道。”
“这却是为何?”小荣满脸不解之色,眉宇间隐隐有些不快。这一瞬间,他只觉得李谦在自己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崩塌了------
俩人如今的关系,其实是师徒。
自打那日被举荐为师爷后,荣荣便执意要拜李谦为师。尽管对方并未亲口答应,他却也已经改口叫了“先生”,李谦既然没有纠正,便也算是默认了这份师徒关系。
一直以来,李谦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都是高大伟岸的,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先前的认知与真正的李谦有所偏差,心中不禁感到有些失望。
李谦也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太对,自然不难猜出他的几分真实想法,心中不由大呼郁闷,直恨不得掐死这小混蛋方能解气。
“你是不是觉得,我想包庇他们?”
“弟子不敢------”
“------信不信我抽你?”李谦一见他这逆来顺受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便骂道:“你是不是傻------咳,你想掀起大狱吗?可有想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你难道不了解县尊的脾气?知不知道,此事一旦被咱们捅开来,将会牵连到多少人?唔?”
“这且不说,犯了错误的人都该死!关键是,咱们往后还要不要在杭州府里立足?一下就得罪了那么多人,将来你还要不要入仕途了?放眼整个官场,全是明枪暗箭,你又能躲得过几次?”
这番话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事实上,李谦也确实是在为对方着想,因为他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要当官。凭着他两榜进士的身份,只要提高警惕,这杭州府里还真没几人能算计得到他。
“先生息怒,弟子知错了------”小荣羞愧地低下了头,不敢再去看他的脸色,躬身赔礼道:“弟子年少无知,一时莽撞,行事只顾眼前而不计后果------”说着深深一揖,“小荣多谢先生提点,先生说的极是!”
“好了,你我之间,无须这么多虚礼客套。”
李谦面露欣慰之色,摆摆手道:“按我说的去做便是。切记,莫要声张此事!盘完账后,将账册都给送还回去,结果呈报于我即可,我心中自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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