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
地上翻倒的车厢里,此时传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声,随后便钻出来一锦衣华服的年轻人。方才的剧烈碰撞中,在惯性作用下,他差点被甩出了车厢门外,却因外头的车夫身子格挡了一下,才又将他给弹回了车厢里。
不得不说,两车碰撞的那一刻非常的惊心动魄,一个闹不好可能就有人会因此而丧命。一想到方才那异常惊险的一幕,年轻人就怒不可遏地出声喝斥道:“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敢挡本公子的车驾?”
在他开口的同时,另一个翻倒在地的车厢里,孙茂业已探身而出,模样看上去有些狼狈。他目露凶光地瞪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同样出声训斥道:“哪个宵小之辈,安敢当街纵马行凶?”
“呵,可笑!”
年轻的公子哥见他其貌不扬,衣着打扮俨然是属于护卫伴当一类,不由冷声讽道:“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出来叫嚣了,这杭州府里的‘人物’倒是挺多呀!也不知是谁家的看门狗没拴好,任其出来乱吠了------”
此刻,李谦业已紧随孙茂之后钻出了车厢,刚才的撞击当中,孙茂用自己整个身体都护住了他,因此他倒是毫发未伤,只不过是由于身子骨偏弱的缘故,才导致那一撞让他全身都像是散了架一般,一时有些活动不便。
他只抬眼淡淡地扫了面前之人一眼,却并不接话,而是低下了头,目光在地上梭巡了一番,似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年轻人见这位正主‘不敢’接话,嚣张气焰不由更盛,手指着他道:“你是何人?可知冲撞本公子该当何罪?”
李谦默然,仍然不接他的话茬,此时却是已然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条掉落在地的马鞭。
他沉默着缓步上前,在围观众人愕然的目光中,俯身从地上捡起了那条马鞭。
哗------
全场哗然,众人议论纷纷。通过那两驾相撞的马车,以及这两位年轻人的衣着打扮,围观的百姓都能看出这二人非富即贵,于是开始暗暗猜测,这位贵公子捡马鞭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难道是要上去抽对方几鞭子么?
后方,早已因前方事故而停下来的车子里,此时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下来一位二八芳华的少女,正是柳如烟。
“小姐,李公子这是要做什么?”柳儿眼尖,早便发现了围观人群中李谦的举动,心中只觉奇怪的紧,忍不住出声问道。
“看看再说。”
雨后的街道上,原本行人就不算多,因此围观的场面并非人山人海,所以柳如烟一眼就能看清前方的情形,心中同样对此感到疑惑不解,李谦到底想干嘛?
此刻,手中握有马鞭的李谦终于开始用正眼打量起了面前的年轻人,口中却是出声问道:“孙茂,你说他方才撞了人?”
“不错。”孙茂说着目光打量周围,很快便找到了这场意外事故的源头,下巴朝前方轻轻一点,向李谦示意道:“喏,就是那个小姑娘。”
李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却见年约三旬的妇人,怀里正抱着满身是血,看上去约莫只有七八岁大的小姑娘在低声啜泣,口中不停小声呼唤着什么,想来应该是女孩的乳名------
见此一幕,李谦瞬间就红了眼眶,不自觉地便抬步上前,来到妇人的身前,蹲下身子低声问道:“大娘,这是您家闺女吗?”
妇人怯怯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哭声顿时就再也止不住了,忽然放声哀嚎了出来:“小官人,求求您行个好儿,救救我家闺女吧,您救救她吧,我可怜的女儿呀,她今年才七岁啊------”
李谦伸手探了探她怀中女孩的鼻息,又以手背感受了下心跳,心情已然沉入了谷底,无奈叹道:“大娘,您女儿,怕是------”说着语声禁不住哽咽了起来,一行热泪从眼角悄然落下,后边的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同情这对母女的遭遇。
此时,边上有人同样深表同情地叹息道:“唉,要说这秦寡妇也真够可怜的,前年才刚死了夫君,眼下又遇上这么一遭,这都什么世道啊------”
李谦赫然抬头,双目通红地望着那说话的汉子,吓得对方连连后退,暗骂自己不该多这闲嘴,怕是今日要惹祸上身了。
见他返身就想逃离现场,李谦猛然上前一把拽住了他。
“小官人饶命,小官人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汉子吓得连忙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口中连声哀求。
李谦只当是自己吓着了他,便尽量用轻缓的语调问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只是想知道些具体情况,你给我说说?”
“官人这可真就是在为难小人了------”汉子目光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另一位贵公子,生怕自己会无端惹祸上身。
李谦不由暗叹,看来人心的冷漠不完全是在后世才有所表现,便是在相对来说民风比较淳朴的古时,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毕竟这符合人之常情,升斗小民无权无势,又哪敢多管他人的闲事?
思绪纷乱中,他目光重新转向此事当中的苦主,落在那位妇人的身上,轻声问道:“大娘,我能帮你讨回公道,你相信我吗?”
妇人神情悲苦,却又隐含几分怯懦,低声哽咽道:“民女不敢奢望能讨还什么公道,只求能救回我家闺女------这位小官人,求您救救她吧,找个医术高明的郎中帮忙看看------”
在场人都能看得出来,小女孩这样的伤势,便是华佗再世都难以救活过来了,唯独这位妇人还沉浸在丧女之痛中无法清醒,潜意识里仍觉得自家闺女或许还有救------
无奈之下,李谦只好招手唤来一瘸一拐的自家车夫,让其赶紧到附近的医馆里找来大夫,暂时安一安这妇人的心。
之后,他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年轻公子哥,见其目光躲闪,显然是才刚意识到他闯下的祸事,便是连和李谦车马的当街相撞都不愿再去追究,只想着趁机脱身了。
“孙茂,先给我废了他一条腿,省得让他借机逃离。”语调冷漠,不含任何感情色彩的命令从李谦口中发出,孙茂略一皱眉,便当即贯彻实行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不苟言笑的大汉,手中刀柄只看似不轻不重的往那贵公子身上一敲,便有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响骇然传出。
咔啪------
“啊------”
贵公子根本就来不及做出任何躲闪的动作,甚至在他听到李谦的话后,才刚刚反应过来之时,腿上便已经传来了一阵剧痛,整个身子徒然间失去支撑,轰然摔倒在地,惨嚎出声。
他有心想要出声呼救,奈何随从的车夫经过方才那一撞,此时却是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因此连个出来维护主子的仆人都没有。
“好了,再交给你个任务------”
李谦目光转向身侧的汉子,继续出声吩咐孙茂,“这个人交由你来盘问,我要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话落已然径直往前,一步步朝着趴在地上的那位贵公子逼近。
所有人都让他这一举动给震慑住了,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看上去为人和气,就连说话的语调都轻缓温柔的贵公子,行事手段竟会如此狠辣,一句话就废了他人一条腿------
不远处的后方,柳如烟主仆二人心中同样感到震撼不已,此前她们又如何能想象得到,李谦居然还会有如此残忍暴戾的一面?
“小姐,他------真的是个读书人吗?”
“读书人如此狠辣的也并非没有,就是这李公子------”柳如烟望着前方的眸子一眨不眨,口中轻声喃喃道:“平日里根本看不出来呀------”
全场屏声静气,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场中唯一在缓步向前,手持马鞭的贵公子身上。
地上趴在的贵公子此刻也已然忘记了哀嚎,一双眼睛满是惊恐地盯着缓缓朝他逼近过来的李谦。那轻微的脚步声,落在他耳中显得那样清晰无比,恍如死神的脚步逼近的声音,生命似乎已然进入了倒计时当中。
啪!
距离他还有两步的距离时,李谦已然远远甩出了手中的马鞭,一记脆响自对方脸上传出,瞬间功夫便已然见红,一条血色的鞭痕隐隐浮现而出。
贵公子惨嚎出声,随即尖声骂道:“你究竟是谁?怎敢当街行凶,可知我舅父何人?”
李谦却是不依不饶,手中马鞭加快频率不断往对方脸上身上甩去,破空之声连绵不绝,伴随着清脆的鞭子抽打之声,骇然炸裂在这入暮时分的夜空中。
整个过程当中,李谦都没再多说过一句废话,只是不断地在用鞭子奋力抽打面前之人,脸上却始终未流露出过任何的表情。当他一只手抽累了,便换成另一只手,如此循环往复,不知疲倦。
没有人会知道,今日之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会有人知道,肇事逃逸这样一个词汇,是他心中永远的痛楚,一辈子挥之不散的阴影。
不错,眼前的事故与他前世的遭遇是何等相似。亲生父母在那一场车祸中丧生,他连双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肇事者当场逃逸,警方一直都没能抓到在逃的凶手------
他还没抽累,地上趴着的贵公子最后却是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死猪一般,气息已变得十分微弱。
孙茂此刻才察觉到事情不妙,若是再任由李谦这么打下去,非得当街打死一条人命不可,他上前紧紧攥住李谦不断挥鞭的手腕,出声劝阻道:“不能再打下去了,你会打死人的。”
“滚开。”李谦声音平淡,却不容拒绝。
“此事自有官府会处理,真要当街打死了人,你就要吃官司了!”孙茂此刻又哪敢松手?但他看得出李谦今日似乎是受了什么刺激,因此并不敢轻易去忤逆对方。
“我便是当街打死了他又如何?”
李谦语调冰冷,口吻听上去不像是在回应孙茂的话,更像是在冲着老天嘶吼:“我就不信世风日下到这种地步,世道如此黑白不分,做了坏事的人得不到应有的报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理公道,自在人心!”
“------”
孙茂默然,在场的围观百姓内心中同样受到了不小的触动。
多少年了?封建阶级制度下,权贵本身便是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特权阶层,平头老百姓又哪里会有多少人权可言?尽管他们也曾听说过当今天子嫉恶如仇,大明立国这二十来年的日子也比以往要好过上不少,可世间总归是还有许多不平事的呀。
很多时候,在权贵高官面前,即便他们明知自己受了欺负,也只能是默默忍受着------世道已经如此太平,能有一口吃食就很不错了,哪还敢有别的奢望?
天理公道,自在人心,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为了能够更好的活下去,很多时候他们也只能是选择忍让,即便心中有着莫大的冤屈,也不敢轻易去告官,而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某些人,他们真的惹不起。
这是一群愚昧的人,同样也是一群可爱的人。
他们心愿很小,所求不过一粥一食,仅此而已!只要还能吃得饱饭,他们就不会去给统治阶层添乱,哪天如果天下真的乱了,那就说明很多人已经连饭都吃不饱了------
孙茂不知该如何再劝,紧紧攥住李谦的手也在缓缓松开。人心都是肉长的,当他看到一个倔强的人在为弱势群体讨还公道,又怎能忍心去阻止?
李谦手中的马鞭再一次高高扬起,正欲落下,耳边却是传来一道女子温婉的声音:“李公子,我明白你的想法,但你若真的当街打死了他,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
持鞭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最后轻轻放下。
事实上,他今天虽然带着几分醉意,但神志还是比较清醒的。只是人一旦喝醉了酒,行事就要比平时更为冲动一些而已。他心中的戾气亟待发泄,但一通发泄过后已经舒服了不少,此刻再连番受到劝阻,灵台自然也就清明了。
柳如烟见他终于把劝告的话给听了进去,心中不由一喜,看着他满是污渍的面庞展颜笑道:“正如你所说的那般,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相信衙门会将凶手法办的。”
李谦闻言不由摇头苦笑,心说法办是会法办,但也只会是钱塘县衙。因为这件案子他一定会在其中全力推动,力求不予以任何人徇私枉法的机会。
这时一条白色的手帕递到眼前,李谦愣愣地朝着柳如烟望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你脸脏了,擦擦吧。”柳如烟浅浅一笑。
李谦轻“哦”了一声,接过手帕大力擦了擦脸,才发现自己脸上溅了些血渍,和脸上的汗水及少许泪水混杂在一块儿,早已污浊不堪。
那方白色手帕却是被他的脸给浸染得脏兮兮的了,李谦一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当即便脱口而出道:“回头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吧?”
柳如烟笑着轻轻点头,随即又从他手中取过帕子,在他鬓角处仔仔细细地来回擦拭几下,才重又塞回他掌心里。
李谦却是十分困窘,这气氛怎么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还有,洗手帕这样的桥段好像挺熟悉的,怎么自己也无意中掉进了如此老套的剧情当中?看来人家编剧们也并不完全是胡编乱造啊,毕竟在这般情景下,总不可能再把脏兮兮的帕子再直接还给人姑娘吧?
不远处的街口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人声,紧接着便听到许杰颇为威严的喊声:“何人在此聚众闹事,怎么回事儿?全都给我带回去!”
围观人群顿时一哄而散,只留下李谦等寥寥数人在现场。
天色越来越黑,李谦已经看不清许杰脸上的表情了。不过可想而知,事情从发生到现在,官差这般姗姗迟来,必然是许杰赶到现场后发现自己正在抽人。不明就里的他于是有意拖延,直到事情平息才现身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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