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对张俭的印象很不好,看到卫士如此激动很不以为然,对袁谭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骄傲更是不屑一顾。不过当他看到张俭缓步走来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张俭身材高大,腰杆笔直,须发皆白,走路不快,却很有气势,一步步走来,颇有闲庭信步的感觉,反倒是旁边那些精锐士卒有些气短,比在战场上被数倍于己的敌人围住还心虚。
孙策扬了扬眉,身后下意识的向后微仰,握着步辇的双手也紧了紧。
张俭走到面前,目光从孙策和袁谭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袁谭的脸上。“袁显思?”
袁谭早就站了起来,连忙向张俭拱手行礼,身如磬折,是晚辈见长辈的大礼。张俭微微颌首。“李元礼能有你这样的外孙,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孙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那我要是现在砍了他,让他去和李元礼见面,李元礼是不是更开心?”
张俭面色不变,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孙策,拱手弯腰,一揖到底。“若老朽所言触怒了将军,请将军将雷霆之怒加于我身,刀斧汤镬,在所不辞,千万莫伤及无辜。”
“足下居然念及无辜,真是不容易。”
张俭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低着头,一动不动,满是皱纹的额头抽搐了两下,几根白发绷断,在风中轻轻摇摆。孙策看得仔细,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一个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老头,而且这么一副俯首就戮的模样,就算击败了他又有什么意义?
“为张公设座。”孙策摆了摆手。一旁的卫士刚要动,袁谭抢先一步,返回帐中,片刻之后,左手提着席,右手提着榻走了出来,手脚麻利的设榻布席,恭敬的请张俭入座。张俭躬身致谢,脱掉鞋,上席,蹲身,双手按好衣摆,双膝向前,跪坐在席上,又整理好衣摆,再次向孙策行礼。“谢将军赐座。”
孙策没心情和他闲扯。“张公远来,有何赐教?”
“有事相求。”
“何事?”
“请将军放过舍从子张艾、张芝。”
孙策莫名其妙,他都没听说过两个人。一旁的陆逊上前一步,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孙策这才明白,沉吟片刻,轻笑道:“这件事既是满宠办的,我便不会插手。若是你想告发满宠滥杀无辜,我可以派人去查。不过,如果所告不实,按律,你是要反坐的。张公,你要告发满宠吗?”
张俭抬起头,讶然地看着孙策,半晌才道:“将军所言当真?”
“句句当真。”
张俭郑重地点点头。“若满宠滥杀无辜,将军一定会按律处置?”
“一定。”
“多谢将军。”张俭躬身施礼。“那老朽就不打扰将军了,这就回高平,静候消息。”说着,起身穿鞋。袁谭赶上一步,跪在张俭面前,替张俭穿上鞋。张俭摸摸袁谭的肩膀,以示致谢,起身向孙策拱了拱手,转身就准备走。
孙策很意外,不由自主的叫住了张俭。“张公,请留步。”
张俭停住,双手拱在胸前,不卑不亢。“不知将军有何指教。”
“你相信我?”
张俭顿了一下。“我相信天意。将军可以欺我老朽,想必不会欺天。”
孙策咂了咂嘴,总有一种一拳打空的感觉,非常不爽,但张俭所言所行的确没有什么失礼之处,让他无理取闹,非要整一个老头,他也做不出来。可是就这么让张俭走了,他又不甘心。两世为人,这大概是他记忆中最纠结的一次。
张俭等了一会,见孙策眼神变幻,却没有说话,目光微闪,若有所思。“将军莫非是对我当年所为不能认同,欲加以驳斥?”
“不敢。”孙策微微点头,心里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些许。“不过对张公当年所为,我的确无法赞同。”
“是我杀侯览满门,还是逃亡塞外?”
“两者都不能认同。这么多年,你就没后悔过?”
张俭摇摇头。“若是将军,会怎么做?”
“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张俭点点头,随即又露出一丝充满苦涩的笑容。“那将军可知上书弹劾侯览等的奏章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因此得罪侯览,死于非命?”
“侯览有罪,杀侯览可也,何必杀侯览家人?”
张俭皱起眉,露出一丝惊讶。“将军觉得侯览的家人无辜?”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若非侯览,他们岂能不劳而获,锦衣玉食?若非侯览,他们岂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若非侯览,他们岂能目无法度,肆意妄为?”张俭眯起眼睛,直视孙策,眼神犀利如刀。“还是说,将军以为侯览自宫是生活所迫?将军在山阳多时,难道没听说过防东侯家是什么境遇?”
孙策哑口无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一个误区,他低估了这个时代家族的重要性。没有人是自由人,每个人都是家族的一份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根本没有什么无辜之人。防东侯家并不是普通百姓,原本也是个小豪强,侯览入宫和曹操的祖父曹腾一样,为的是家族阶层的提升。从一开始,他就和家族捆在一起。侯览的家人因为侯览而锦衣玉食,横行乡里,他们自然也要为侯览付出代价。就算张俭不杀他们,侯览倒台时,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们。
“那你也不能擅行其事。”孙策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底气,有点强辞夺理了。“你是东部督邮,防东似乎不在你的辖区吧?”
“依将军之意,畏惧侯览、不敢行法的太守无罪,我有罪?”
孙策欲言又止。
“将军是不是还想说那些滥杀无辜的官吏无罪,而是我不应该逃,应该俯首就戮,让侯览报仇雪恨?那些无辜之人并非死于朝廷的倒行逆施,而是死于我的怯弱?将军,如果朝廷现在以叛逆为名杀了征东将军,还要杀你,你是俯首就戮,还是奋起反击?”
孙策沉吟良久,扶着步辇站了起来,向张俭躬身施礼。“小子无状,苟求先贤,还请张公见谅。”
张俭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凝视孙策良久,又转身看着不远处的中军大纛,一声叹息。“凤鸟至,太平可期。惜我老矣,不能身逢盛世,敢为天下苍生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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