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孙策捧起碗,吃了一大口。饭菜的味道一般,可是看着何夔难受,他有一种恶作剧得逞的兴奋,胃口大开。“足下觉得如何,尚能下咽否?”
何夔非常勉强地点点头。“呃……尚可。”
“那就多吃一点。足下身形魁梧,想必饭量不小。”孙策很满意。“我久仰足下大名,有很多问题想请教,愿与足下秉烛夜谈。”
何夔沉默了片刻,强笑道:“多谢将军错爱,只是夔有俗务在身,亦不习军营,不便久留,还请将军见谅。今日冒昧,叨扰将军,下次当备礼拜访。”
孙策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散去,很是惋惜。“闻说令祖曾以大司农行车骑将军事,征伐匈奴,我心向往之。如今天下扰乱,匈奴人又蠢蠢欲动,本想追前贤故事,驱逐匈奴,奈何足下要务缠身,不能请益,实在可惜。”
何夔眼神疑惑,一时分不清真假。“将军,中原未定,如何能用兵并州?”
“是啊,天子西迁,中原州郡各自为战,自顾不暇,的确难以措手西北。就算天下初定,户口损耗,仓促北伐,恐怕也难免有高祖帝平城之难,每念及此,我就辗转难眠。想我华夏衣冠却被胡虏侵袭践踏,纵有山珍海味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
孙策本来只是说了玩,借着何夔曾祖何熙的事来调侃何夔。何熙是东汉和帝年间人,汉和帝时代可以说是东汉最后的辉煌,经济、政治、军事都达到了巅峰,堪称东汉的盛世,其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后世有学者分析,盛极而衰只是表象,归根到底还是所谓的盛世往往是各种矛盾积累到了一定程度,开始由积极的作用转向消极。
比如人口的增加。对于农业社会来说,人口增加,社会财富才会增加,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对外征伐。但人口增加也意味着土地不足,再加上土地兼并,流民的苗头已经萌芽。
比如儒学的深入人心。光武帝奖励气节,东汉儒学大盛,一方面加强了中央集权,使朝廷更有效率,但集权也让部分利益集团控制权力有了机会,外戚与外朝争权开始初现苗头。儒门辛苦了两百多年,终于看到希望的时候,却发现被离皇帝最近的外戚先摘了桃子。
儒学的得势还有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影响,那就是尚武之风消失殆尽。因为社会安定,战争少,以战功入仕几乎不可能,远不如读书来得便利,士大夫阶层纷纷转向儒学,允文允武的风气渐淡,投笔从戎也不再是佳话,重文轻武初现苗头。
何家也是代表之一。何熙曾率兵征讨匈奴,但他的子孙却都是儒生,空有一副伟岸丈夫的躯干,精神却逐渐文弱。到了何曾那一代,已经堕落成了伪君子。
孙策对此深感痛惜,看到何夔这副道德君子的模样便有气,想拿他开开涮,可是话一出口,他便想到中原内战之后的五胡乱华,心情实在好不起来,玩笑中多了几分真诚,斗气便真成了愤怒。
何夔犹不自觉,轻笑道:“将军心忧天下,令人佩服,不过夔以为将军有些过虑了。匈奴衰落已经近百年,如今不过是朝廷豢养的一条守门犬而已,岂能和秦汉之际的匈奴人相提并论。就算中原有所损耗,匈奴人也不足以为患。”
孙策眼神闪动,将手里的碗筷轻轻地放在案上,神情凝重。他原本对何夔还有几分敬意,此刻听了这句话,忽然意识到自己想差了。风气的变化岂是一朝一日,魏晋风度从来就不是突然兴起,学界早有共识,所谓清谈便来自汉末士大夫的清议,区别只是莫谈国事,更加务虚而已。可是汉末士大夫何尝务实,他们抱着几本经书指点江山,却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实的世界。
眼前的何夔便是典型,他觉得匈奴人不足国患,却忘了匈奴人是少数民族中最深入汉境的一个,托以袁安为首的鸽派之福,他们既得到了汉人农耕的好处,又保留了游牧民族的本性。当匈奴人仰慕中原文化,想进一步融入华夏民族时,中原的士大夫却妄自尊大,依然以夷狄视之,不肯接纳匈奴人中的佼佼者,结果逼得刘渊起兵造反,占据并州,建立赵汉。
说来真是讽刺,士大夫抛弃了刘汉,匈奴人却以刘汉后裔自称。
孙策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说道:“敢问足下贵庚几何?”
何夔目光闪烁,撇了撇嘴,以为孙策有联姻的想法。孙家寒门,想跻身士林,婚姻便是最好的途径。如果不是娶了袁术的女儿,他根本不可能有今天。而且他听说孙策好色,虽然尚未正式娶妻,却已经纳了几个妾,冯方本是庸人,却以进女受宠,眼下在颍川屯田。桥蕤的两个女儿虽小,却有国色,颇得孙策喜欢,所以也得以屯田砀山。可是他却没有和孙家联姻的感觉,丢不起那个人,阳夏何家也丢不起这个人。
“夔刚刚不惑,尚未有一子半女。”
孙策一怔,觉得何夔答非所问,莫名其妙。他看了何夔一眼,见何夔微微仰首,抚须冷笑,脸上明显有不屑之意,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勃然大怒。你以为我想和你家联姻?错了,我想让你家绝后。既然何曾那种混蛋还没出生,那就别生了。
“原来如此。”孙策冷笑道:“那倒也不是坏事。”
何夔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年近不惑还没有子嗣,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他沉下了脸,原本看起来就严肃的脸简直就是铁板一样,又冷又硬。
“将军何出此言?”
“无他,只是为足下着想尔。”孙策不紧不慢地竖起两根手指。“足下不入仕途,不治产业,无立身之能,想必是依赖祖业,寄食而已。若能勤俭持家,以何家几代先人的积累,想必也能支撑一段时间,偏偏足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活得很精致,以你家的产业,恐怕也只养得起你一人,生子也未必能养。此其一也;足下虽然年近不惑,也算是读过一些书,但泥古不化,只能空谈道德文章,却不解圣人本意,更不知世事艰难,虽曰不惑,其实糊涂至极。就算生了儿子也未必能教。此其二也。生而不能养,养而不能教,有此二者,不如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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