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畯很好奇,听郭嘉说孙策对他这篇文章感兴趣,他还有些小得意,觉得一定是自己的见解让孙策茅塞大开了,此刻听孙策一说,才知道孙策对他这篇文章虽有兴趣,评价却不甚高,甚至还有些不满意,心里顿时起了好胜心。
他对荣华富贵的追求比一般人淡泊,可是他对学问的追求却非常强烈。若是被哪位大家批评两句,他也许不会有太多的想法,被孙策一个武夫批评,他不服。
文章是自己的好,这是文人的通病,他也不例外。
“请将军指教。”
孙策笑笑。“曼才,我军务繁忙,时间很紧,所以顾不上食不语的规矩了。你如果不介意我失礼,我们边吃边谈,这上酒祝寿、起舞相属之类的礼节也一并省略,只论潮汐,如何?”
严畯正中下怀。“畯求之不得。”
孙策举起酒杯。“那我先敬曼才一杯,待会儿若有什么过激之论,还请曼才担待。”
严畯也举起杯。“正当如此。畯若有失礼之处,也请将军海涵。”
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吃了两口菜,孙策便切入正题。潮汐的成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孙策也只是一知半解,并不能说得透彻。好在他的目的并不是给严畯讲潮汐的成因,相反,这个问题要留给严畯自己去研究,他的目的就是激起严畯的兴趣,给他指明方向,把他引到正确的路上去。
年纪轻轻,身体好,精力旺盛,好奇心强,又有不错的学问根基,正是做理论研究的理想人物。如果顺利的话,他也可以成为徐岳一般的人物。洛阳三万太学生,这样的人挑不出三十个,否则孝桓帝也不会弄巧成拙,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酿成两次党锢,最后把大汉一起埋了。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抱着圣人只言片语指点江山的多,肯真正下功夫研究学问的少。钻故纸堆的多,做开拓性研究的少。不管是古文经还是今文经,汉代经学走到这一步都已经进了死胡同,魏晋玄学的出现已经初显征兆。他想抢在玄学还未大行其道前,将知识分子的注意力引到自然哲学上去,将王充、张衡等人已经萌芽的理性思维发扬光大。
徐岳、严畯这样的人多了,谁知会不会出现一两个伽利略、牛顿,开创一个新的时代?没有自然科学的进步,所有的哲学都会变成玄学。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并不缺少像墨子、张衡、祖冲之这样的天才,缺少的是让他们展现才华的土壤。孙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天才,但他可以为他们提供土壤。
“曼才,你看过海吗?”孙策笑嘻嘻的说道。
“若是没有看过海,又怎么会对潮水感兴趣?”严畯很自信。“我不仅看过海,还曾到广陵观潮。”
孙策点点头。这个时代的广陵潮也是很有名的,不亚于钱唐潮。“这么说,曼才还是实证过的。不过,我猜你只是三五日,不会长久住在海边或者广陵吧?”
“将军所言甚是。”严畯倒也不掩饰。他家住彭城,学业繁重,对潮汐只是一时兴趣,并非主业。事实上,他只到广陵、海西各一次,驻留不过三五天。
“我家在富春,虽然常年随家父在外游宦,回家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经过钱唐,我都会观潮,为天地之造化感慨,只是一时未能深究其理。今天看到你的文章,如遇神交之友,一见就非常喜欢。”
严畯微微颌首,如沐春风。
“不过,我觉得你的解释只能算以管窥豹,见一斑而不及全貌。”孙策掰着手指头,将潮水的不同变化一一道来。他其实对潮汐并不清楚,但上次赴会稽上任,在钱唐遇阻,曾考虑夜间强渡,甘宁、凌操等人详细记录过潮汐的情况,他记得很清楚,此刻一一道来,自然不是严畯的浅尝辄止可比。
严畯越听越好奇,不知不觉的伏在了案上,以手托腮,目不转睛的看着孙策,生怕漏过一个字。为了写这篇《潮水论》,他还亲自跑了一趟海西、广陵,还向当地的百姓详细打听过,自问研究得很细致,可是现在听孙策一说,这才知道他做的工作远远不够。
至少像孙策那样逐日测量潮水高度、涨潮、降潮时辰的事,他就没做过。他想到了月亮可能是影响潮汐的主要因素,却不知道太阳也有可能,一年四季的潮水还会有规律性的变化。即使是月亮的影响,他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概念,并没有做细致入微的分析。
就像孙策说的那样,他这篇《潮水论》只是一个粗浅的开始。他要改的不仅仅是遣词造句,更是潮汐背后蕴含的道理。日月经行,这可是真正的大道啊。真能做好了,像孙策说的那样分析得纹丝合缝,绝对是一篇拿得出手的大文章。
孙策的话就像一道潮水,不断的冲击着他,而且越来越猛,越来越激烈。
勾起了严畯的兴趣,孙策适时的抛出了徐岳的《抛物论》。研究投石机的弹道,徐岳得出了抛物线的数学推导,虽然那个推导很复杂,能看懂的人不多,却是实实在在的成果,可以用来指导投石机射击。文章并不长,除去数学推导的部分,不到一百字,但字字珠玑。
严畯大受启发。原来简单的抛出一个物体还有这样的道理在其中,更惊奇的事,居然还可以用数学来推导。怪不得荀谌对孙策的投石机印象深刻,谈之色变。
“《抛物论》研究抛物落地,与日月无关,甚至与物本身无关,研究的是地对世间万物的作用。潮水不仅涉及到地,更涉及到日月,说不定还会涉及到星辰。你说说,这是不是一篇大文章?”
拿着轻飘飘的《抛物论》,看着谈笑风生的孙策,严畯的脑海里轰的一声,就像被奔涌而来的江水吞没一般,原本坐在井中的青蛙趁此机会离开了方寸之进,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有一丝恐惧,有一丝不安,随即又感到一阵狂喜。
“将军,徐公河写这篇《抛物论》用了多久?”
孙策挠挠头。“有大半年吧。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和他见一面,他就在平舆。”
严畯已经把自己的使命忘得精光,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大文章。他对《抛物论》的精微敬佩之极,能有机会见到作者,当面讨教,他当然求之不得。
“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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