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权回到舱中,陪着袁夫人换乘楼船。杨彪和张纮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轻声交谈,不时的抬头看一眼远处。数百艘大大小小的船只如一座座山峰,形成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脉,静静地矗立在河中央,乘着小船从楼船身边经过时,无形中就有一种威压。等上了楼船上,回头再看,又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这楼船真大。”袁夫人发出由衷的感慨。眼前的新楼船比她以前看过的船大很多,几乎和传说中汉武帝在昆明池建的楼船差不多大小。
“还有更大的。”袁权淡淡地说道。
“更大?更大是多大?”
“这船只是二千石,最大的能载万石。”
“万石?”袁夫人吃惊的掩住了嘴。“阿权,你不会是骗我吧?”
“我怎敢骗姑母。”袁权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姑母注意这楼船与以往的楼船有什么不同吗?”
袁夫人仔细看了一下,的确发现一些不同。眼前的楼船和她见过的楼船相比,体量更大,高度相仿,但甲板上的舱室却不多,通常这么大的楼船都会有三到四层舱室,以壮威武,可是这些楼船却只有一层。她把这些发现和袁权说了,又追问原因。
袁权笑道:“这是为了增加稳定性,只有这样的楼船才能入海,具体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这些楼船都是黄月英负责研制的,姑母如果有兴趣,有机会我请她为姑母讲解一番。”
袁夫人斜睨了袁权一眼,沉默了片刻,一声轻叹。“阿权,委屈你了。我们没能帮你,反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实在是……”
袁权摇摇头。“姑母说哪儿去了,姑父是忠臣君子,姑母是贤妻,即使伯符也是敬重你们的,只是他也有不得已处,不能让姑父、姑母满意,还望姑父、姑母体谅。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保证,他虽然读书不多,心中却不乏道义,绝不是那种一心只为一家一姓富贵的人。”
“这个我相信。”袁夫人点头赞道:“这一路走来,我看在眼里,岂能不知。”她一声叹息。“我虽然不预政事,还不至于颟顸。只不过天下事不是只有道义和善良就能成功,甚至于只有实力也不够,还要能忍耐。就算实力强,又有谁能一个人横扫天下呢?阿权,家大业大固然是好事,可是麻烦也多,化家为国更是如此,有时候内忧比外患更麻烦。百尺之楼,毁于蚁穴,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别最后为他人做嫁衣。”
“正要向姑母请教。”袁权瞅瞅前面的杨彪。“如果姑父能帮忙,那就更好了。”
袁夫人摇摇头。“他那脾气啊,急不得,慢慢来吧。”她顿了顿,又道:“阿权,我估摸着,他不和伯符面谈一番是不肯走的,你和伯符商量商量,趁机开导开导他。”
“伯符哪有那本事。”袁权抿嘴而笑。
“他还没本事?”袁夫人眼睛微乜。“没几句话就把我绕进去了,你是不是早就把我的事对他说了。”
袁权连忙否认。“我可没有。”话音未落,就忍不住笑了起来。袁夫人也笑了,眼神灵动,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张纮引着杨彪等人上了一艘楼船。这艘楼船是他之前乘坐的,仅次于孙策的座舰,舱室宽敞明亮,甲板也宽敞,简直和一个小院子差不多。甲板上有将士值守,见张纮引着杨彪等人登船,纷纷躬身施礼,口称“长史”,神色恭敬,却无畏惧之意。张纮频频点头致意,又与赶上来迎接的都尉交待了几句,说明杨彪将住在船上,让他注意安全,不要让人随意打扰杨彪。都尉打量了杨彪两眼,很客气的行了礼,转身去安排。
进了舱,张纮指定了侍者所住的舱室,让张钧等人一起去准备整理,他引着杨彪来到上面的飞庐。飞庐有如房屋的正屋,一半是居住、办公用的舱室,一半是露台,可以任栏观景,呼吸新鲜空气。飞庐之上只有一个爵室。爵室又称鹊室,是供负责瞭望、监视的士卒用的,现在上面没有人,飞庐之上就是张纮和杨彪。站在飞庐上,能看到前面孙策坐舰上的情景。孙策的座船上人头攒动,飞庐四周的走廊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隐约还能听到激烈的争辩声。
“那些都是来迎接的吴会官吏、世家代表。”张纮介绍道。
“什么事,这么吵?”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能争什么,无非是利而已。黄大匠造出了万石海船,南往交州,北至幽州,获利甚丰,吴会世家心动了,都想筹资建造,分享利润。”
“利很厚吗?”
“一年获利千金左右,不出意外的话,五年左右能收回成本。”
“那要是出了意外呢?”
“出了意外那就血本无归了,所以风险很大,对海船的要求也非常高。吴郡木学堂最近几年的精力基本都在海船上,为此我们每年要投入近千金,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收回成本。”
杨彪沉默不语。他不是那种只会死读书的书生,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知道像这种大型船只的改造很费钱,很费时间,绝不是拍拍脑袋就能成功的。荀彧在关中推行新政,效仿南阳建立木学堂,建纸坊,造四轮马车,但是投入不足,又没有高水平的匠师,不论是纸还是马车都无法和南阳竞争,不得已,刘巴才提出用官府手段干涉市场,控制价格,打击南阳商人。
这无异于竭泽而渔,根本阻止不了孙策的壮大。关中市场每年能收多少市税?也就是海船来回一趟交州、幽州的利润吧,和孙策在吴郡木学堂的投入差不多。孙策高投入,高产出,做的是大生意,朝廷想学也学不了。
“利润如此丰厚,孙将军用不了几年就能横扫天下了。”
张纮无声地笑了。“真要不惜代价,现在就可以横扫天下,不过那不是我们希望的结果。”
“你们希望什么样的结果?”
“我们想让天下人看看,治理天下有更好的选择。”张纮转头看着杨彪,面带微笑。“文先兄久历仕宦,经验丰富,如果你愿意助力,政务堂祭酒非你莫属。”
杨彪沉默良久,一声叹息。
——
吴会世家吵得不可开交,就连虞翻都有些弹压不住。在年入千金的利益面前,所有的矜持都不翼而飞,每个人都撕去了斯文的伪装,唾沫横飞,如果不是知道虞翻身手很好,脾气很不好,这儿又是在孙策的座舰,说不定真有人拔剑决斗。
蔡瑁冷眼旁观,他觉得这些吴会人还是太笨了,都贪心不足,一心想独吞好处,却不想想自己能不能吃得下去。万石海船的利润是丰厚,但成本也高,一条海船要五六千金,一般的家族根本拿不出来。即使造出了海船,一切顺利,也要五六年才能收回成本,万一中途遇到风浪倾覆,那就是几千金的损失,足以让一般的家族破产。
荆襄人经营这种大生意有现成的例子可以参考。他们采有合股的方式,每户几十金、几百金,几十户出资,筹集几千金也不成问题,然后再按股份分红,坐在家里收钱。万一不幸,折了本,也不会对整个家族产生致命的影响。
这样的事,他已经做了几年,但吴会人就是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不愿意学,他们太急,想一夜暴富。
“德珪,想什么呢?”孙策回到船上,见蔡瑁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嘴角带着不屑的冷笑,随口问了一句。见是孙策,蔡瑁连忙收起轻视之心,站直了身子,拱手道:“我在等将军。”
“有事?”
“我想问问,海上哪儿有黄金啊?”
孙策瞅瞅蔡瑁,歪了歪嘴。“蔡德珪,如果你是统兵的将领,我让你出征,你是不是要我提供对手所有的信息啊?搜集信息,辨别真伪,这是一军之将最基本的能力,难道你要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整理好了,送到你手上?”
“呃……”蔡瑁很尴尬。
“不要想着坐享其成,出海风险极高,我不可能事先告诉你所有的答案,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你没有这样的能力,我劝你还是不要想太多,安稳在陆上做点小本生意吧。”
孙策说完,举步走了,蔡瑁没敢追上去,惹怒了孙策,真不让他出海,那他可就亏大了。他想了想,转身叫来一个侍从,吩咐了几句。侍从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向朗匆匆走来,手里拿着一卷书。向朗在故障做县令,这次来宛陵太守府上计,又跟着孙策一起来了吴郡。
“德珪,你怎么在这儿?”向朗看了一眼正争得激烈的吴会世家,有些意外。
“巨达,好久不见。”蔡瑁上前,揽住向朗的手臂,亲热地说道:“怎么样,故障令做得还好吗?”
“还好。”向朗打量着蔡瑁,有些狐疑。他太熟悉蔡瑁了,如果没有事,他绝不会这么热情。蔡瑁把向朗拉到一旁,将孙策要他出海找黄金的事说了一遍。“巨达,这可是一个机会,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你帮我出出主意,我们该怎么着手?”
向朗也很感兴趣。出海找黄金不仅可以发财,还能带兵,而且远在海外,zì yóu度更大,建功立业的机会更多,远比按部就班的迁转来得快。他仔细想了想。“德珪,当然要先从收集信息开始,你想想,哪儿胡商最多?最近的当然是吴市,远一点的是会稽沿海诸县,再远一点就是交州的番禺市。这些胡商出海经历丰富,见多识广,哪儿有黄金,就算他们没去过,总该听过。我们将他们了解的信息收集起来,互相参证,从中选一些可能性最大的点,再按远近编一条路线,一路打过去,不就完了?”
蔡瑁一拍大腿,兴奋不已。“巨达,别做那几百石的县令了,跟我一起出海吧,做我的军谋,这收集信息的任务就交给你,如何?”
向朗欣然从命。
——
船入太湖,水面一下子宽阔起来,风浪也大了很多。
张纮陪着杨彪,虞翻协调吴会世家,孙策偷闲,在飞庐凭窗小坐。郭嘉坐在对面吃果干,津津有味,一会儿功夫,案上便摆了一堆果核。孙策被他吧唧嘴的声音弄得心烦,笑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馋嘴,跟孩子似的。”
“跟孩子似的有什么不好?”郭嘉不为以然。“修行的目的就是要抟气致柔,仿佛婴儿,如果能练成胎息,就算不成仙,长命百岁也不成问题。”
“就你这样,还想成仙?”虞翻举步走了进来,用腿挤挤郭嘉。“你夫人在外面等你,快出去吧。”
郭嘉不上虞翻的当。“让她等着。”
虞翻回头叫了一声。“钟夫人,郭祭酒让你等着。”
船头传来一声答应,声音不大,郭嘉却像听到了战鼓声似的,猛地抬起头,打量了虞翻一眼,见虞翻笑容狡黠,有些犹豫不定。他考虑再三,还是起身到舱门口看了一眼,见钟夫人站在下面,连忙穿起鞋,下去了。虞翻在郭嘉的座位上就坐,叹了一口气,搓了搓脸。
“将军,这事有点麻烦啊。”
孙策瞅瞅虞翻,伸直了腿。“说来听听。”
“这两年运气好,两艘万石海船都没有出事,有些人把对海船性能有过高的估计,有点急于求成,甚至有人想一下子多造几艘。多造海船有几个问题无法避免,可是船厂材料不足,都用来造海船,会影响水师战船的打造,且万石海船的运载量大,突然一下子增加太多,会造成供大于求,利润必然下降,过犹不及。最后就是这风险了。海船成本太高,一旦沉没,那几家就得破产了。”
孙策思索了一会儿。“你来找我,是希望我出面阻止?”
“将军,这些人见识短浅,利欲薰心,死不足惜,但造船出海既关系到将军攻取天下的战略,又涉及到开拓视野的长远规划,不能出现太大的挫折,将军不宜坐视,当予以干涉。且民心如水,若从源头开始引导,用力少而可免乱流之患,待其肆意wāng yáng,再想改道,纵有千百倍力亦不可得。”
孙策半晌没有说话。他本来只想做个引导者,具体出海探险的事由百姓自己去办,赢亏自负,他只管收税就行,现在听虞翻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虞翻所言有理。吴会是他的根基所在,不宜放任自流。出海兼有近其战略和远期规划的任务,如果遭受重大挫折,影响太大,甚至可能会引起整个yú lùn的转向。
但他也没有立刻答应虞翻。这件事看起来很小,实际上涉及到两种治国理念,也就是所谓的大zhèng fǔ与小zhèng fǔ,又或者称为黄老之道与外儒内法,简单的一句话,就是zhèng fǔ要不要管,管多少的分歧。五州在手,他又有意逐步摆脱战时机制,用什么理念来治理国家已经成为了他必须考虑的问题。可是在这方面,他其实没有一点实际经验,只有一些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和历史经验。
历史经验具有长期效应,但处理不了具体问题,只能起一定的指导作用。以史为鉴当然没问题,但照搬历史经验也会有问题,很容易滑向保守复古,特别是面对一些以前没有遇到过的问题时,历史经验往往是守旧者最好的武器,儒家是这种做法的典型代表。
“仲翔,你怎么看待黄老之道?”
虞翻愣了一下,却没有推脱,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将军,臣以为黄老所有其长,亦有其短。其长在于不乱为,其短在于不作为。不乱为,可以休养生息。不作为,则难以应付新情况。即使休养生息,臣亦以为有针对性的用药治疗比坐等复原要好。不作为太消极,与乱为相对的不应该是不作为,而应该是循道而为。道曰阴阳,儒者重中庸,黄老偏于阴柔,进取不足,臣不取。”
孙策觉得有理。他取过茶壶,为虞翻倒了一杯茶,推到虞翻面前。虞翻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又道:“将军慎重自制,不想事无巨细的包揽,落入法家覆辙,臣甚是赞同。只不过将军现在要做的是前无古人的大事业,若畏难惧险,恐怕难有成就。凡事开头难,正当万众一心,披荆斩棘,排除万难,将来规模粗具,再缓缓退步不迟。”
孙策深以为然。“既然如此,那就集结吴会,不,江东世家,共同商量一下建立出海基地的事,不要局限于几艘海船,将木学堂、船厂、商户连同水师综合考量。如果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我们就加大木学堂的投入,争取早日完成定型,同时扩大船厂规模,多备材料,以应付海船建造、维修的潜在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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