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宫门,朱桓停住脚步,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悄悄地吐了一口气。
吴王担忧的目光让他很受伤,但他也清楚,吴王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想通过军师处的质询绝非易事,一向眼高于顶的汝颍人肯定会百般挑剔。他多次参加类似的质询,太清楚这些汝颍人的禀性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
他本以为吴王会直接任命的。朱然、陆议外放之前,都没有类似的流程。
一想到这件事,朱桓就有些郁闷,但他又不敢掉以轻心,好容易得来的机会,他可不愿意就此放弃。他站在宫门外想了想,翻身上马,决定去找建业令顾雍商量商量。
吴县人在建业的很多,能让他信服的却很少。顾雍不仅和他一样是吴县人,还有和他类似的经历——从吴王过江开始,顾雍在会稽做了八年的郡丞,直到最近才被任命为建业令。顾雍是吴县顾家子弟,又是蔡邕的得意弟子,还是吴王任会稽太守时的郡丞,这么久没有提拔,总算提拔了又只是一个县令,而不是郡守,这实在不合常理,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恶意。
如果他是顾雍,他肯定接受不了。
朱桓一边想着心思,一边策马来到建业县的县寺,翻身下马,将马缰扔给亲卫,自己大步进了门。他是常来的,县寺外的郡卒都认识他,纷纷行礼,却没人来拦他。朱桓快步来到中庭,顾雍正在堂上处事公务,两个掾吏跪在面前连连叩头,涕泪横流。
“国家自有制度,们家中人口多,负担重,可以提出申请,县里解决不了,会向郡里反应,向大王反应。收受贿赂是违法的,就算轻微,记在考评簿里也会影响以后迁转,若是严重了,成了赃吏,不仅误了自己的前程,还会让家族蒙羞,子弟受到连累,不值得啊。”
“明廷教训的是,明廷教训的是,小吏下次再也不敢了。”
“去吧,好好反省,把收的东西都还了,把扣的船修好,尽快还了,不要影响百姓的生计。”
“喏。”两个掾吏叩了两个头,转身去了。看到朱桓时,满面羞惭,连头都不敢抬。
朱桓上了堂,笑道:“元叹兄不仅理事,还育人,真是令人钦佩。”
顾雍看了朱桓一眼。“稍等片刻,我手上还有两份公文批一下,马上就好。”说着,命人上茶水点心。
“不忙。”朱桓说着,在一旁的走廊上坐下,远远地看着顾雍看公文。顾雍看公文不快,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时放下叹息,又让人取其他的公文来对照。朱桓茶都喝得饱了,他还没看完。朱桓有些着急,却又不好多问。他知道建业令不好做,顾雍又是个谨慎的人,做事追求滴水不漏,考虑起来很费神。
过了很久,顾雍处理完了公务,来到朱桓面前,拱手致歉。朱桓递过一杯茶,笑道:“又出了什么事,这么纠结?”
顾雍摇摇手。“能浅任重,惭愧,惭愧。休穆,看一脸喜气,这是外放了?”
朱桓惊愕地看着顾雍。“元叹兄,真是神了,这都能看得出来?”
“这么说,我说中了?”
“说中了,说中了。”朱桓兴奋不已。“可得告诉我,是怎么猜到的。”
顾雍笑笑。“因为我想不出除了外放,还有什么事能让这么兴奋。”
“呃……”朱桓大窘。“元叹兄见笑了。”
顾雍祝贺了朱桓两句,又收起笑容,问起朱桓来意。朱桓就要即将统兵前往兖州作战,出发之前还接受军师处质询的事说了一遍。顾雍听了,忍不住问了一句:“伯言做的副将兼军谋?”
“是啊,我也很意外。”朱桓的眼神有些躲闪。顾陆两家联姻,顾雍的夫人就是陆康的女儿,陆议脱颖而出,不仅对陆家意义重大,对顾家同样很重要。陆议连续两战取得大捷,甚至还淹死了对方的大将,很多人都以为陆议这次要升职,很可能会主持对兖州的战事,没想到这件好事落在他的身上,陆议反成了他的副将,这让人有一种他抢了陆议机会的感觉,所以他才要第一时间来向顾雍通气,以免引起误会。
顾雍拿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慢慢的咀着。朱桓心中不安,正待解释,顾雍摇摇手,示意朱桓不要急,将嘴里的点心咽下去,又喝了一口水,擦净了嘴,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休穆,我至交,我明白是什么样的人。不用担心太多,尽力去做便是。大王对期望甚厚,千万不要辜负了他。”
“那是自然。我只是有点捉摸不透该怎么打。”
“一个字:稳。”
朱桓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雍。顾雍却不肯再说,朱桓再三拱手,他推辞不掉,这才解释道:“知道对大王为说,兖州是什么吗?”
“请元叹兄指教。”
“兖州是一块砺石。”
朱桓眼神微闪。“那我就是大王要磨的刀?”
“是,伯言也是。”顾雍靠近了些,拍拍朱桓的手。“伯言虽说接连取胜,但一次是偷袭,一次是守城,并没有正面作战。这次大王给们机会,让们指挥数万人的大战,这样的机会很难得。只要能胜,时间长一点没关系,消耗多一点也没关系,大王在乎的只有一点:们二人指挥数万人大战,并且取胜,兖州就是让们练兵的校场。”
朱桓恍然大悟。他知道孙策为什么担心他了,孙策担心他急功近利,浪费了这次机会。以兵力而言,击破兖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借这次大战取得足够的经验。攻克兖州之后就要进攻冀州,孙策需要一个能像周瑜那样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和陆议就是孙策心目中的人选,而且他还排在陆议前面。
当然,如果他的表现不能让孙策满意,那机会就是陆议的了。
“休穆,努力,千万不要辜负大王。”
“这是自然。”朱桓拍着胸脯,慷慨激昂。
顾雍看了他一会儿,突然说道:“有多久没回吴县了?”
“还是正月里在家的。”
“写封信回去吧,告诉几个叔父,朱家光宗耀祖的机会就在眼前,不要被一些蝇头小利耽误了。”
朱桓一愣,随即明白,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
送走朱桓,顾雍回到中庭,在堂上站了一会儿,让人取来刚刚批复的那两份公文,看着上面的处理意见,提起笔,打算修改一下,可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一个建业本地豪族说有一块地原本是他家的产业,想要回来,但屯田中郎将不肯还,双方各执一词,告到建业县。涉及到屯田,这件事原本不在建业县的管辖范围内,但主告者是建业县人,顾雍作为建业令,不能不问,向屯田处发出了询问,今天才批复。
他的处理决定是双方协商解决,耕地是不可能还的,但屯田处可以提供一些补偿,双方各让一步就算了。可是朱桓外放,他感受到了孙策扶植江东人背后的目的,这么处理就有些不妥了。
孙策入主江东之初,并没有像在豫州那样强行掠夺当地世家、豪强的土地,大部分都是通过协商,由世家、豪强主动献地,然后再给予相应的补偿。主动献地难免会有保守,最好的地不太可能献出去,数量上也会超出一些,孙策对此没有深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份,就算默认了。
这么做,对保持江东的稳定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但也留下了隐患。豫州世家被孙策来来回回折腾了几遍,元气大伤,至少有一半世家的家主被杀,首级挂在了官道上,剩下的世家也都严格按照计口授田,多一亩都不行。豫州人心里不平,自然不能看着江东人逍遥法外,尤其是杜袭任丹阳太守之后,风声就渐渐紧了起来,私下里有传言说要在江东丈量田亩,清理超出标准的土地。
顾雍在这个时候调任建业令,有充当缓冲的作用,平衡杜袭的一些过火措施,以免激化矛盾,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从几件事的处理来看,他的判断基本无误。但他低估了孙策推行新政的决心,涉及到土地,孙策绝不会让步。这个本地豪族要倒霉了,孙策如果下令清查他家的土地,肯定会超出标准,不仅他想讨回的土地要不回来,说不定还会被当作典型,割掉一块肉。
他的处理决定不符合孙策的要求,现在改也来得及,却不符合他之前的作风。一旦孙策发现他改变作风是因为朱桓来访,他从中嗅到了风声,那性质就不同了。
宁可挨孙策的处罚,也不能留下见风使舵的坏印象。以顾氏在吴郡的影响力,就算孙策不想用他也不可能压制他一辈子。已经做了八年郡丞,再做几年又如何?实在不行,去襄阳随先生蔡邕修书就是了。
倒是老家的土地要尽快处理,不能被孙策找到借口,借题发挥,对整个顾家进行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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