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正月尚未过去。
当今的体乾膺历文武圣孝皇帝,人如其名,刚刚为天下百姓带来一丝曙光,便匆匆逝去。
短短三年的治政,虽然没有留下闪耀的光辉,可是治内承平,边患未甚。仅有的一场名传千古的大礼议,也并未让国家动荡。
被视为承继仁宗仁政,改善大宋积弱积贫现状的皇帝,生命便如此短暂,让人不得不扼腕叹息。
刘清明的计划到底还是夭折了一半。
虽然天下共为先皇守孝七日,可官场上,却有额外的潜规则,那便是半年之内,不得聚众欢娱。
文会之事,只能暂且放下。
即便如此,上元节一番文会,到底还是让秦州都交口称赞刘清明的美誉,说起来倒是已经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时间辗转,便来到了七月。
吏部考功司的人在秦州进行了短暂的巡视,依常例对刘清明的诸般政绩进行了考核。
结果自然是让刘清明颇为惊喜的,不论是劝农桑还是兴水利,又或者重教化,各个方面,刘清明在秦州都是独占鳌头。乃至普天之下,能全数得上上的,也不过区区二十之数。
朝堂中自有一番争议,但无伤大雅,秋高八月,刘清明到底还是没有亲眼见过沈耘,便差江济民前来,送与沈耘些书籍,而后匆匆离去。
只是,刘清明的离开,却让另一伙人高兴了起来。
沈夕便是其中之一。
或许别人都还不知道,这半年来,他在县中日子有多难过。前前后后朝户曹使了不少银子,可是一直没能得到人家的好脸色。
沈夕知道,这是刘清明不太喜欢自己,以是油滑的户曹便借此溜须拍马。
好在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倒也没有受多少为难,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而今刘清明既然离开,很快便会有下一任知县前来。到那个时候,谁又会知道他沈耘是谁。
九月。
渭水河千秋不变,裹挟着泥沙缓缓东流。成纪县外的渡口处,几颗高大挺拔的垂柳,早已将柳叶落了个干干净净。根根柳枝儿随清风飘拂,颇有几分凄清的意境。
堆积的落叶踩在脚底,软绵绵的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但更加不踏实的,是成纪县大大小小数十号官员的内心。
接到驿站快报,新来的知县今日便会乘船到达成纪县,正是停靠在此处渡口。按照官场常例,他们这些个官员必然是要留下值守的,其余尽皆前来迎接。
只是,这位新来的知县,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又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他们,这些问题就成了悬在他们脑海钟鼓,时刻提醒他们小心谨慎。
“快看,东边来了官船。”
说是官船,其实也不尽然。无非就是船上有为官之人,官阶高的,将自己的旗令挂出;官阶低的,将写了自己名姓的彩灯挂出。
唯有这两样,在河道之上,才会免受巡河官的盘查。
不过,有心之人登时就暗想:“如今已经到了成纪县的地界,虽然新官上任,但又有谁敢查船。如今更是近了渡口,照理也该收了彩灯,这才是正经。”
看来,这新知县,却也是个好排场的家伙。
心里自是这般想,可嘴上却不能说,只是心里有了警醒,将来面对这位知县,到底该如何应对。
县丞此时也长舒了一口气,还好来时就找了锣鼓舞狮,不然真的一开始就将这位知县给得罪了。
眼看着官船距离渡口只剩下半里,县丞匆匆回首:“锣鼓给我敲起来,那几个舞狮的还不快点,愣着干嘛,这事儿办岔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几个负责表演的哪敢怠慢,纷纷打起十二般的精神来,只求没有半点失误。
官船眨眼间到达了渡口,船上率先走下来个青衫文士,众人只以为这便是新任知县,争先恐后地拜过,才听这位开口说道:“县丞何在?本人乃是张县尊的幕僚,还请验过官凭,张县尊再出来。”
县丞在这成纪县呆了十几年,前前后后迎来送往好几任知县,哪有一个如现在这个一般,来面都不露,便要下边人验官凭的?
可是人家既然发话,县丞也不敢违拗,只能乖乖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被装帧地很是精美的官凭。
翻开一开,上边不仅有这位张县尊的名讳籍贯,体貌特征,还有为官履历。不看不知道,这位合着也是今科进士,不过显然背后势力不小,居然以一介同进士出身,就能主政一方。
看看吏部大印,真实无误,县丞便很是客气地将官凭交回到那幕僚手上。
“官凭无误,还请县尊下船,我等在县里已经备好酒菜,为县尊接风洗尘。”
锣鼓越发热闹起来,那青衫文士点点头,也不理会早就躬身到腰酸背痛的诸人,转身走进了船舱。
等了良久,才听到渡口前满意的声音:“好了,你等都免礼吧。”
免礼,早就该免礼了,前前后后,这些官员躬身的时间长达两刻。有些个上了年纪的,这会儿早就觉得浑身上下都疼,颤巍巍地几乎要站不住。
直起身来,大家看到的,赫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只是,这位年轻人,此时已经换上了官服,一身绯色的衣衫,倒也映衬着这个年轻人,风华正茂。
可是,这有什么用?
谙熟官场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上来就拿架子。唯有两种人这么做,一种,是那类啥都不知道的愣头青;另一类,就是背景深厚,压根不将这些人放在眼中的大人物。
其他人都还在疑惑,可是唯有县丞知道,这位,当真是属于第二种。
不过他也没有提醒旁人的义务,有人想要犯糊涂,尽管让他犯去。
锣鼓声中,这位张知县被八抬大轿请到了县衙,这才歇了锣鼓,一干官员走进县衙后堂。
分了席位,这位县令才开口:“本官绛州龙门张晏,有幸来成纪为官,还望诸位多多襄助。”
口气不是一般的大。
张晏看了看座中表面上略带些讨好的官员们,心里忍不住一阵鄙视,合该困于一隅,见识短浅的家伙们。
既然这群人不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那么也只能将有些问题坦白了:“前河阳三城节度使张昇,乃是族兄,朝中亦有数位宗亲,虽不甚出名,但也占着要职。”
好吧,合着方才的自我介绍,压根就是来显摆后台的。
张昇在三月早就致仕了,可是朝中关系还没有散尽,着绛州龙门张家,还与清河张家有些近亲,不论是在士林还是官场,都颇有地位。
惹不起。
这是成纪县所有官员一致的心声。
然而在沈夕这里,虽然轮不到他坐席位,只能在从旁伺候,可是听到张晏的话,心里却暗自欣喜。
只要能够攀上张晏这条线,不仅自己往后收拾沈耘易如反掌,就连自己的升迁,只怕也近在咫尺了。
而席间奉承的声音就更多了:“原来县尊是张公族弟,当真身出名门,年少有为。我等白活几十岁,尚不如县尊。”
“绛州张家向来人才济济,想来县尊定是个中翘楚。我等在这成纪县多年,也是头一回见如县尊这般年少的。”
张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只有手底下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背景了,往后也就不敢欺瞒自己。而到了这个地界,哪怕上头还有个知府压着,他也能够为所欲为了。
点点头,端起一杯水酒:“哈哈,诸位谬赞了。来来来,请饮尽此杯,我等坐下说话。”
待众人看张晏坐下,这才缓缓落座。沈夕看在眼里,匆匆拎起酒壶,走到张晏这桌,主动为这些官员们挨个斟酒。这般举动,直教其他几个想要献殷勤的小吏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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