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章的祈求,并没有被老天爷听见。
抑或是听见了,却没有得到理会。
毕竟天时岂能因人心而改。
时间进入十月,从立夏转到了立冬,然而抚州以北在这数月里头却只下了寥寥几场小雨,连小孩撒尿都比它湿地湿得透。
意料之中的,旱灾之后,江南西路以北闹起了蝗灾。蝗虫成群结队,遮天蔽日,凶得好似连人都要吃掉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抚州、吉州等地,流民遍野,只能掘草根果腹——毕竟连树皮草叶都已经叫蝗虫给吃得尽了。
各州之中自然连忙开仓放粮,只恐做得晚了,果真便要引起大乱。
然而抚州、吉州等处又能有多少粮?便是全用于赈灾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在耗尽了最后的存粮之后,各州开始有零星的灾民逃难。
又撑了大半个月,抚州已经成村、成乡地背井离乡。
闹蝗灾、旱灾的不止江南北路,河|北也是一般。
八月到时候,天子赵芮便已经减膳食、避居偏殿,连寿辰都没有大过,还亲自去东郊祭天祈雨。
然而并没有半点作用。
天之子,有时候也未必能得天之宠。
眼见灾报频频传来,赵芮已经连着好几天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头便是各地灾民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易子相食的场景。
这日他批阅奏章直至亥时末才就寝。
宫中黄门早知道这一阵子天子睡眠不好,便特燃了一柱檀香,以助安眠。
随着檀香燃烧的香烟袅袅升起,赵芮也强令自己逐渐入睡。
今日领着两个小黄门在内殿当班的乃是黄门郑莱,他支一个小几子,坐在赵芮的床脚处,防着夜间天子有什么叫唤。
檀香确实能安眠,郑莱的眼皮直往下耷拉,好几次差点都要睡着了,硬生生逼着自己撑住。
正当郑莱昏昏沉沉之时,忽然听见床头一声叫,吓得他一个激灵,差点把坐着的几子都踢翻了,连忙取了烛台,撩起床幔,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陛下,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宣医官入殿?”
赵芮满头是汗,被梦靥得脸色发白,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不用宣医官,他也知道是什么事。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便是此时把华佗找过来,也只能治表,不能治里。
况且他方才梦见的东西,是不能同任何人说的。
堂堂天子,做梦梦到被蝗虫给吃了,这等荒谬之言,若是说了出去,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他接过郑莱递过来的热水,喝了两口,这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了,闭着眼睛,心中想着这,想着那,直到时辰到了,才起身梳洗换衣上朝。
礼节性的朝会过后,政事堂、枢密院的一众要臣便转到了崇政殿继续议政,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真正谈论起正事。
赵芮心中挂念了一晚上,见人进来得差不多了,连半刻都不愿意等,立即把范尧臣点了出来,问道:“范卿,河|北灾情如何了?有无降雨?各州可有上折具奏如何应对飞蝗?”
治旱只能靠掘井硬扛,灭蝗也没有太多的办法,可是做了总比不做好。蝗虫这东西,哪怕无法赶尽杀绝,能灭一点,便也好上一点。
这一阵子,范尧臣也瘦了一大圈。
甫一上任,便要接手这一堆天灾人祸,他身上的压力实在大得快要把人都压垮了。
此刻听得天子问话,他持笏禀道:“河|北依旧无雨,各州已经上书请建蝗虫庙,以食尚飨,政事堂已经准复了。”
赵芮的面色有些难看,道:“除却建庙,河|北各州可有旁的应对之策?”
范尧臣忙道:“已是着各地多养鸭畜、鸟畜、野蛙,另组建灭蝗队,各乡灭蝗……”
他眼中尽是血丝,面上也有些憔悴。
不仅赵芮睡不好,范尧臣也一般睡不好,遇上这样棘手的天灾,他也是无法可想。
“另有一桩……”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禀道,“因河北灾情愈演愈烈,各州仓廪已是无法支撑,灾民已是过了大名府,想来过不久,就要抵达京城了……”
河|北灾民南下,在大名府盘桓了数月,终于吃光了北京大名府的存粮,不得不来京城过冬了。
范尧臣竭尽全力拦截了数月,还是没有办法把灾民按在大名府。
一旦流民入京,形势便全然不同。
流民在大名府,天子自然也会知道,但是一则隔得甚远,消息传递不便,二则他也能想办法遮掩一番,哪怕被御史台攻讦,被杨奎逮着骂,他也能捂着耳朵装聋作哑。
可一旦流民入京,皇城司中尽是天子耳目,御史台也不会放过这一次机会,还有那杨奎,定会想方设法,利用这一回机会把自家拉下马。
他余光瞥了一眼对面,枢密院的第二位,是空的。
杨奎今日告假了。
幸好……
范尧臣心中庆幸,赵芮的面色却是更难看了。
他一向知道河|北灾情严重,却不想竟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连大名府都安顿不下,需要京城来安抚。
京城乃是天下之都,无论资源、人力、存粮,皆是最丰足的,而京都府尹的治政之才,并京都府衙的行政能力,更是毋庸置疑。
要安顿河|北的灾民,京城府衙虽然可能会有些做得不足的地方,可却也不太需要赵芮来操心。
他心中虽然恼怒,却也多少能保持住不当殿发怒。
按捺下心中火气,赵芮问道:“江南西路又如何?上回的抚州的奏报,说是存粮已经告罄,流民开始往江南等处逃难,也有往京城走的,若是撞到一处,京城能否安置得下来?”
范尧臣忙道:“抚州蝗灾虽也闹得厉害,可周围州县受灾却不严重,流民不过一二万而已,江南尽能安排妥当了,这一处,陛下且不用担心。”
他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只能哄一哄耳目闭塞的赵芮而已。
皇城司在各州的耳目虽然能送信回京,可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甚至多有矛盾之处,想要从中理出真正得用的情报,其实并不容易,赵芮也只能凭着自己的猜测来做判断。
范尧臣这般说,他虽然疑虑,却也相信了。
众臣们继续在殿中仪事。
范尧臣面上毫无痕迹,心中却是焦虑不已。
抚州吉州隔得远,又有江南等处帮着拦住,那越六万的灾民,想来至少能拖上二三个月才会入京。
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
给他多一点时间,看如何才能把这一关给应付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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