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弥年纪不大,可从小见多了世情,倒也能猜到几分。
同样随军南下的还有两个僧录司点的大和尚,别人都是平日里头跟兵士一起赶路,一起吃睡,只有自家这一个上师,自打进了营,不是伤,就是病,几乎连面都没有露过两回。
虽说上师自己有自己的考量,可看在兵士眼中,又会如何作想?
而与之同时,智信大师父曾经污了女子名声,偏那女子还是顾勾院的长辈之女这一桩事情,早已在上上下下传得开了。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智信是顾延章举荐的,此事人人都知晓,而柳沐禾虽然是女眷,又远在京城,可莫要忘了,随军的还有另外两个大和尚。
像当年智缘上师一般自愿来广南弘扬佛法的,一百年间能出得了一个已经是难得了。这两位被僧录司强点了随军,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偏生又躲不开,哪怕心中骂娘,也得等回了京城再骂,眼下还得老老实实装孙子。
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做和尚的,哪一个不是通晓人情世故,自是知道将来去得阵前,无人护着,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而今南下的大军,陈灏是将帅,张定崖是领兵,顾延章是后勤转运,前两个和尚巴结不得,后一个好不容易有了送上门来的机会,又如何会放过。
智信大和尚日日躲着养伤养病,不肯见人,本来就极为惹眼,不少兵士都爱问两嘴,两个大和尚压根不用自己亲自出马,只吩咐了下头随行的行者几句,才到潭州没几日,保安军上下就都知道了。
顾延章两年多前曾在保安军转运司中办差,不少人都对他有所耳闻,这一回南下,因他居中转运,无论粮秣、辎重,还是行路,比起从前,都要顺畅许多。
如果放在寻常的厢军,也许察觉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了不得觉得这一回样样都衔接得快。
可看在保安军这三千行军依旧的精锐眼中,却又全然不一样了。
行伍中的兵卒,其实极容易满足,到江边时有船,上岸时有营地,休息时有水喝,有饭吃,病时有药,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太多的行军后勤转运都是不顺畅的。
从陆路转水路时,岸边要等上一天两天去征发舟船;
水路转陆路时,则是得在营地当中等着当地衙门征发徭役、帮着运送辎重粮秣;
入营休息时,常常要忍饥挨饿等上大半个时辰,方才能有饭吃;
至于其余,更是太多太多一时之间说不出来,可遇上就要让人恼火得很的细节。
同其余转运司官员不同,顾延章掌管后勤,胜在一个“巧”字。
只要是他在军中,永远能叫事情一件衔接着一件,不在中间耗费多余的时间,而做到同样的事情,需要的民伕也好,兵力也好,也往往少得可怜。
人人都会对比,保安军中这许多兵士,去潭州时是一种待遇,下广南时又是另一种待遇,一前一后,比较着实强烈,自然看得出其中差距。
不需要太长时间,顾延章便在军中立起了自己的名声。
这名声不同于张定崖,也不同于陈灏,却一般地叫兵士心生好感。
而今听得那本来就不讨人喜欢的智信和尚,得罪了讨人喜欢的顾勾院,士卒们虽不至于做些什么不好的行事,可态度上头,自然会差上许多。
小沙弥日日在外头同众人接触,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家上师有多遭人嫌弃。
如果不是必要,他也不愿意出去请兵卒们帮忙传话,毕竟每去得一回,虽不会遭训斥,却要挨着那等不冷不热的眼神同态度。
他不愿再跑,生怕智信大和尚再要自己去细问,于是自己加加减减,混着听来的话,编了几句,直接答道:“顾勾院说了,眼下桂州雨水太多,您在此处反而不容易痊愈,又兼大军南下,城中有名的大夫,许多都被征发,更无人帮着看病,倒不如随军而行,等到得邕州,雨季也过了,身体也养好了……”
小沙弥左一句“顾勾院”,右一句“顾勾院”,几乎句句都塞进了智信的嗓子眼里头。
他毕竟是智信身边伺候的人,别的或许不行,可猜智信可能会问的话,却是一猜一个准,此时由他来填补,梗得智信要说的话都被全数堵了回去,只好脸色铁青地瞪着眼睛,两只拳头捏得死紧。
小沙弥见势不妙,看了看时辰,忙道:“上师,我去瞧瞧竹架担过来没!”
因见智信大和尚没有说不,一溜烟便往外跑了。
智信却是没空管他。
不能留在桂州,当真要去广源州吗?当真要去交趾?
这一阵子,好似一直在一个噩梦中一般。
多希望哪一日睁开眼睛,忽然发现此时一切都是一场梦,自家如今还依旧躺在大相国寺那等舒适软和的床榻之上,宽敞漂亮的禅房之中,吃的是精心烹制的饭菜,喝的是冰浸过的饮子。
没有蜈蚣,没有蜘蛛,没有蚊……
想到那一个“蚊”字,智信蓦地一惊,连忙把手掌张开。
右手掌心处,那一只混着他血蚊尸,此时已经被他捏得稀烂,内脏糊在手上,叫他险些一个作呕。
***
顾延章自是没有空去管智信这等莫名的要求,他随军而行,一路从头打点到尾,终于带着大军,在十日之内日夜兼程,抵达了邕州。
邕州知州吴益、广南西路转运使刘平已是在城外迎接。
陈灏一路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到了低头,此时顾不得其他,只略问了两句对方姓名、官身,立时就自报了家门,又问道:“广源州可是有消息了?那等乱民此时有无消息?”
刘平还未说话,邕州知州吴益已是急急道:“这一阵子邕州多雨,去广源州的路上泥泞不堪,行不得人,上一次从广源州回来的斥候已经是半个月以前了,其时听说那夺了一洞的田地,又抢了一处金矿……”
他说到此处,又补了一句,道:“交趾已是三次上表,愿替朝廷平灭此叛。”
顾延章立在后头,听得眉头大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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