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这个道:“我等既是来了,便当接手事务,延章还请自便罢!”
那个道:“若是有什么不清楚的,我等自会记得下来,待你回衙销假之后再来相询,正当此时天热,不妨去山林之中赏玩一番。”
有人道:“既是尊夫人在,自当陪着去四处游玩才好,听说左近有一座青秀山,山青水秀,许多人为之立传做记,想来必有可看之处,可当一观。”
还有人道:“若是陈节度不同意,我等自会帮着说一回情,哪里有把人用尽的道理!我等为官,岂是来做吏员的,简直是拿来磋磨,实在可恶!”
一群人在此说了半日踏青、游玩之道,虽个个是头一回来广南,从前名人游记却是没有少看,煞有其事地给顾延章推荐去处,又说起游山玩水之乐,倒似不在公厅,反而是什么曲水流觞之所,正烹茶煮水,闲话轶事,仿佛是多年共司一部的同僚一般,说了半日话,才欢天喜地地把人送出了公厅。
才出得州衙,自有从人牵马上前,顾延章走上前去翻身上马,径直回了府。
他进得内厢时正当傍晚,房舍中门、窗俱是大开,从里头透出一道声音来。
“……钱使多些不打紧,最好左近田地都连成一片,将来也好打理,房舍不要买多,也不要买大,一个院子足矣,两进的最好……”
那声音干净轻柔,如同一弯小溪,慢慢地就流进了他的心田里。
顾延章才把州衙中首尾收拾妥当,松了一口大气,回过神来到了家,听得季清菱在说话,哪怕是些不相干的家中庶务,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一时脚下都慢了一步,肩膀也放松地垂了下去。
守在门口的小丫头却是已经看到他,远远便行了一礼,又向里头道:“夫人,官人回来了!”
他听得里头椅子挪动的声音,连忙走了进去,果然见得交椅上那一个人已是站得起来,身上穿着一袭浅绿的窄衫百褶裙,上头罩着一件褙子,隔着一丈远,俏生生地立在当地,脸上带着微笑,见得自家进来,嘴角扬起一个极可爱的弧度,笑着唤道:“五哥!”
一旁几个丫头和着一个松节连忙上前行礼。
顾延章摆了摆手,把众人打发到一边,又靠着季清菱坐了下来,笑问道:“在说什么事?”
季清菱便道:“因要回京,想着在邕州置些产业——上回不是吃了广南的芋头?比起京城里头平常卖的,实在是又香又粉糯,我便想着试试在此处买了地,赁出去给人种芋头,届时还同租地来种的把东西买回来,运回京城卖一卖,其中当是些无得利之处,左右这东西也耐放耐摔,途中当不会有太多损毁。”
又道:“还有甘蔗,虽然占地方,可榨成蔗糖就方便转运了,广南出产的蔗糖又甜又白,上回李劲那一处来人禀话,我恍惚间听得赣州今岁卖糖价格一斗比往年高上不少,若是当真如此,也不用运回京城,直接运去赣州卖了,居中也能得一点小钱,咱们先在前面打头,当真有地方去,也算是给邕州这一处百姓开一条路——将来闯出名头了,还怕商人不来此行买卖吗?”
不管大小生意,说白了,其实就是个低买高卖。
此时最生意最麻烦就是消息不通,商人不晓得哪一处什么东西贵,什么东西便宜,广南其实出产颇丰,只是碍于地方偏僻,转运不便,若是利润不丰,风险又大,商人是不太愿意做新尝试的。
季清菱来此也有好几个月,除却帮着顾延章整理疫病营中各项事务并拟写了不少折子、章程之外,借此机会也把广南出产摸了个囫囵的底,因见邕州、钦州、廉州百姓原本便过得艰苦,挨了交趾这一回掳掠之后,日子更是难过,便想着能帮着做一点什么。
无论哪一处地方,只要有名产,便有利润,只要有利润,便有商人,只要有商人,便有商贸,商贸一多,地方自然就繁华起来了,哪怕地方再偏,一旦有利可图,商人自会蜂拥而至,便似从前赣州产赣橙、香菇的时候,后来有了白蜡,按着朝中邸报,去岁赣州的商税足足翻了三倍,人丁更是增加了不少。
季清菱看了许久,寻来寻去,只觉得广南最适合拿出去做名产的,便是那芋头同蔗糖,但这毕竟只是她自家的想法,却是不敢自专,便打算自己先摸索一番,果然有利可图,再做后头行事。
只是这些都是八字没有一撇的事情,她便没有同顾延章说,此时听得他问,才一五一十交代了,最后才又道:“只是咱们不多久就要回京,原本还想着若是这个法子奏效,将来增了赋税人丁,一面能帮着百姓改善民生,一面也能给五哥添点功劳,现在却是只好便宜陈节度了……”
一副颇为惋惜的模样。
顾延章听得已是不晓得如何才好,只觉得心中有无数念头闪过,却是一句话也不知道说,过了许久,方才去握住季清菱的手,轻声道:“不过求无愧于心罢了,况且如此行事,自有回报,却未必只求得功一桩。”
又道:“只盼这般大善之举,能叫你今后全无苦难,少有奔波,桩桩件件顺逐,日日都要开怀才好。”
季清菱听得面色微赧,不太好意思地偏过头,小声道:“不过是个想法,谁晓得后头能不能成事,况且哪里就到你说的地步,不过是做点些微小事罢了,五哥那样辛苦,样样也为朝为民,我才要盼你今后全无波折,顺顺利利的。”
她一面说,一面把被顾延章握着的左手动了动,轻轻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道:“五哥抓得我手心都出汗啦。”
顾延章却半点不放开,只道:“管他的,我只想同你挨着。”
却是又把左手换了右手握了季清菱的左手,又把右手伸出去环着她的腰,柔声问道:“家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咱们明日出去玩好不好?”
季清菱原还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听得这一句,却是有些吃惊,抬头道:“今日不是天使才来了?听松节说,来接任的足有好几个人,五哥难道不用交接吗?”
“东西早已清理出来,恰才已是清点签字过,有下头人帮着解释也就够了,却不用我留在那一处——我不在才是好事,不然接任的人查点起来也不自在……”顾延章把白日间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会,复才同她贴挨着道,“来了这样久,咱们还未曾出去过,上个月你过生,州中诸事急忙,也没来得及好好过一回,只吃了一碗长寿面,趁着我现今有这样长的假,足足九天,咱们出去寻个地方细细赏玩一回,好不好?”
又道:“我寻了个极有意思的地方,就在青秀山脚下,也不算远,乃是一处庄子,极是凉爽——上回你不是还说嫌热?咱们去那一处避一避暑,也能赏景观山。”
季清菱脸一红,道:“也没有很热……”可听得能出去玩,毕竟还是高兴,想了想,问道,“节度不会有事找罢?”
顾延章摇了摇头,道:“我正要同他切一切,免得两边走得太近,倒叫他以为样样都是理所当然。”
季清菱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对。
五哥同陈灏本来就是搭手的关系,虽然官职有上下,却并不代表样样就要听从对方的分派,况且最近陈灏的行事,着实有些把人小看了。
她点了点头,道:“那我交代秋月她们先去收拾行李,再叫人去那庄子里头打点一回。”
顾延章摇了摇头,笑道:“从前我忙着州中事务,没空腾出手来,只好叫你做这些有的没的,此时既是闲下来了,就换我来伺候你一回——前日不是才说将来要把我金屋藏娇,叫我除却伺候你,旁的都不用做?”
又道:“而今我是无事一身轻了,不若先来试一试,免得将来当真赋闲在家了,却又伺候不好,届时年老色衰,要遭有钱人嫌弃。”
季清菱听得睨了他一眼,却是自己憋不住笑了起来,伸出手去要捶他,又被人把拳头给拿住了,整个人都抱进怀里。
两人依偎着说了一阵没油没盐的话,一时在讨论去那青秀山上时打算吃些什么,一时又商量次日什么时辰要起来,说不得去到地方,还能吃上午饭,一会又说过两日要去爬山,顺便赏一赏晚桃,一会又说不妨再早些起来,去看日出。
等到夜晚,果然不用季清菱管,却是顾延章自分派下头人动手,各自收拾了行李,又留了人在家中看守,等到次日起来,两人带上几个丫头并三两个小厮,再有一队亲兵护卫,一行三辆马车和着十来骑马,自往那青秀山去了。
出发时刚到辰时,到得地方却是过了未时,邕州城外多是山路,并不算平坦,季清菱磕磕绊绊了半日,一下马车,却见得不远处黄墙黑瓦,矮围低栏,一处看上去并不算大的院落就在三四丈外,眼下院门开着,外头立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正同顾延章说话。
她走得过去,对面两人却是立时闭了嘴。
那妇人迎上来,笑着道:“夫人想是累了,我且在前头带路罢,早些进去歇一歇。”
此处庄子不算大,只有十余间房舍,只是布局却是十分奇怪,是大院子里套着一间封闭的小院子,小院子里头五脏俱全,另有有一个极精致的园子,外头才又围着十余间房舍。
季清菱早间起来得早,又在马车里坐着颠了半日,实在有些疲惫,此时也来不及细看,连饭也不想吃,只进得那小院子里头,见床榻上是眼熟的被褥,晓得家中的人已是先来打点过了,便踢了鞋子,转头同跟着进来的顾延章道:“五哥,我且歪一歪,一会再起来吃东西。”
便把头一靠,说是歪一歪,迷迷糊糊竟然就这般睡着了。
等她一觉醒来,却是过了申时,睁眼一看,果然顾延章坐在不远处的桌边,手持一卷书册,正认真看着。
季清菱半爬起来,叫道:“五哥?”
她话刚落音,便见对面的人把手中的书册合上,塞到了桌上的包袱里,复才站起身来走得近了,问道:“还困不困?外头做了吃的,是先歇一歇,还是起来吃东西?”
季清菱午间睡了一个长觉,此时尚且有些晕,听得对方问,才觉出饿来,便爬起来道:“起来吃东西罢,五哥吃了未曾?”
顾延章却是弯下身给她拾了鞋子穿,道:“才到的时候吃了点东西垫着,其余的想等你一起来。”
季清菱还未全然清醒,脚上又穿着袜子,倒不觉得被五哥捉了脚有什么,由他将鞋子套得上去,又被伺候着洗了手脸,等到梳头的时候,习惯性地自家一面伸手去摸梳子,张口便叫秋露,却是被一只手将那梳子连着她的手一起握住,又有人在耳边笑道:“说了这几日我来伺候你,要晓得叫五郎,莫要叫旁人。”
又道:“今日咱们不出门,只束起来好不好。”
季清菱这才慢慢品出些滋味来。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任由后头的人给自己梳了一个极简单的头,只用锦带将头发束了。
两人手牵着手出了里厢房,外头一个人也无,桌上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摆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蒸腾的水汽,显然端上来的时间并不长。
盘盘碗碗的,总共四菜一汤,除却一盘白切鸡肉,其余菜都是小碟子,除却炒了新鲜时蔬,便是一碟子酸菜,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极香,一股乡野间的锅气,可那一个汤却是少见,里头金黄搭着浅绿色,一个个椭圆形状的东西沉在汤底,上头又飘着些小葱,看着十分漂亮。
顾延章拿筷子给她先从那汤中夹了一个椭圆状的东西进碗里,道:“尝尝这个,说是当地特产,一年只这两个月才有的。”
季清菱依言吃了,只觉得里头应当是剁碎的肉与豆腐,却是不晓得混了什么,半点都不腻,外头应当是一朵花,清甜异常,尤其吃到花芯的时候,里头竟还有蜜,那蜜也不甜腻,轻轻浅浅的,吃进嘴里,豆腐的鲜美和着肉的香味,又混了那花与蜜的清甜,十分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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