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用的乃是出师表的典故,倒是广为人知,半点不冷僻,杨太后很容易就听得懂了。
可听不懂,还只能在肚子里头骂一骂,听得懂了,问题自然就来了——扩得这样宽,又引申得那样广,烦也是不烦的?
说事就说事,怎么总喜欢整出那么多幺蛾子来!
此人虽然班次十分靠前,然而站得有点挨着边角,又兼有一层屏风当着,杨太后也没太看清他的相貌,只是心中忍不住暗暗骂了起来:这人是谁?也忒没眼力劲了!自己明明在说东,作甚要同她去扯西?当她不是姓赵的,就好糊弄吗?!
她不满地扬声道:“那依你所说,当要如何?”
下头那人隔得太远,没能听得出来其中情绪,正心中一喜,满似以为这一回叫自己把那马屁拍得中了,忙道:“自当依律惩处,交付有司论过行罚,或贬或责,以儆天下,方能涤荡满朝之清!”
他其行也正正,其话也凛凛,昂首挺胸的,虽然顶上的头冠没有獬豸角,却自觉很有几分圣兽直言敢谏、刚正无私之高尚品格。
杨太后的眉头瞬间就拧了起来。
谁人有空听你说这些个屁话!
她提高了声音,问道:“我问的是那通渠清淤之事当要如何!”
有那么一息功夫,下头那人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他反应过来之后,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回答。
通渠清淤之事,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那都水监中的水工,问他这事做甚?
其人犹豫了一下,复才道:“通渠清淤之事,自然不能缓行,不但要从长计议,也一般要立时就做,当要择之善法,按部就班为之!”
这一番话,说了等于没说。
杨太后听得眯起了眼睛。
她虽然看不清那人样子,可看到他站的位子,也知道此人官品必然不低,登时有些生气。
这一阵子忙着赵昉登基的事情,她虽然依旧还是一头雾水,可给各项事情连番轰炸下来,也不至于同从前那样无知了。
前日三司使沈通还在同她哭诉,说国库亏空得不行,已是到了寅吃卯粮的地步,又兼马上就要到得汛期,无论是京师通渠清淤,防范水患,还是江浙水汛,都是无底的窟窿,处处要银要钱。
另有西和最近动荡,好似有些民变的样貌;去岁某州某州受了灾,太皇太后已是下诏不但要免其赋税,还要拨银拨粮。
林林种种,数了足有盏茶功夫不见停顿的。
话说到最后,他终于道明了来意——
朝中没钱啦!
地主也没有隔夜粮!
虽然管着国库,可你就是杀了我姓沈的,我也实在没法子凑出小皇帝赵昉继位时给文武百官、皇室宗亲、三军将士的封赏来。
杨太后也不懂,两眼发昏地听他说了半日的账,想着先皇往日天天皱着眉头愁钱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也跟着牙疼了。
赵芮这个做正统皇帝的,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自己一个赶鸭子上架来帮把凳子坐坐热的,怎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偏生沈通站在跟前不肯走,一味同她哭穷。杨太后无法,思来想去,只好答应今次从内库拨了银子出来发那赏钱。
赵家这几代如此俭省,住的宫殿也不怎么舍得修,衣衫也裁减了不少,便是在吃上头也实在并不奢靡。
攒了得有多少年啊!好容易省下来几个小钱,赵芮在位时,就被两府盯着扣扣索索地弄了不少走,早不剩下多少,而今不过薄薄一层,自己拿在手上还没捂热呢,又被人拱得出去。
更可怕的是,直到翻阅封赏单子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官员们的俸禄、封赏竟然那么多!
虽说一直知道赵家厚待官员,以厚禄重养图其忠心,可把那一笔一笔的明细、数目看在眼里,实在叫她受不了。
杨太后俭省久了,等到今日早间起来吃早食时,看到桌上的素羊腿,就忍不住联想到了发下去的羊肉数量,正还十分心疼呢。只是为了小皇帝顺利继位,也为了皇家的面子,更为了下头人能好生做事,她咬咬牙,也就给了,还安慰自己不要心疼。
此时见得此人站得前,她立时就想到其人官高,又想到发下去的封赏,再听其人言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拿了天家那么多钱,为甚不去做点子正经事的!
农人家养的狗还会看家护院,牛也会犁地犁田,一个只要一口饭,一个只要几口草,你就上下嘴皮子一翻,连个主意都出不来,还好意思得那么多俸禄?!
这人怎么这样脸皮厚,也不脸红,也不亏心的??
她气得脸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下去,转头对着崔用臣问道:“这是哪位大臣,几品的官?”
她要回去照着单子算一算,自己究竟有多少赏银喂了狗!
崔用臣站在屏风外头,只拿眼睛一瞥,就认了出来,低声道:“是吴益吴翰林,眼下乃是从二品。”
杨太后勃然色变。
有些嘴臭的,爱说女人记仇,此话虽然不能一概而论,可放在杨太后身上,却是没有错的。
她当日在天庆观中,听得有人提议叫济王赵颙继位,跳得那样欢,跳一次就算了,还要跳两次三次,声音又大,嘴又臭,叫她恨得不行,想要不记得也难。
回得宫中,她少不得把崔用臣叫了过来,问明了其人姓名官职,此时听得那个熟悉的名字,简直是新仇旧恨都一起涌了上头,只恨不得生食其肉。
——眼见大水都要淹进门了,你不好好想想办法,还在此处吵着要罚要贬。
这样蠢,这样误事,这样惹人厌,居然还能坐那样高的位子!
谁人提拔的?
是瞎了眼吗?!
如若杨太后是个市井泼妇,说不得就踢翻了面前的屏风,冲上去赏给吴益两个大嘴巴子了。
但她到底是一国之母,又正垂帘听政,还是要顾及几分体面,气恼之下,只好咬着牙,带着火气道:“我是个妇道人家,旁的事情也不清楚,只是有一桩事情想问一问吴翰林——若是处置了范相公同张瑚数人,是否就能叫那渠通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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