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争议之声越发地大,杨义府站在后头,饶是极力压制,面上还是忍不住带出几分得意来。
实在是……太称心了……
方才听得前边人人都在质疑,不但质问范尧臣,还要捎带上顾延章,实在叫他忍不住想笑。
虽然以他的官品,虽是看不到那一份折子,可单听得众人口说什么“分层筑堰”,便知此法决计不是那样简单的。
杨义府自己也在都水监中做过,纵然时间不长,也未怎的接触水利之事,不过上传下达而已,然而偶然听得几句,耳濡目染,少不得看到些其余宗卷,折子,很是知道其中难度。
想要同寻常水官解释,自然容易,可是想同外头人解释,又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文德殿当中站着的文武官员,一半以上已是卯足了劲要挑范尧臣的毛病,另有一些,哪怕想要上前帮忙,也未必能说得出所以然来。
活该啊!
他心中不禁感慨,勉力压着嘴角,不叫自己笑得出声来。
那顾延章,顺风顺水惯了,从未想过会有今日罢?
想要说服旁人,是这样好说服的吗?
什么叫做指鹿为马?什么叫做指皂为白?
黄、孙两党欲要装瞎,你就是把东西杵到他们面前,对方硬是说自己看不见,又能奈之何?
其实杨义府同范党也好,范尧臣也罢,乃是同坐一条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可他此时已是行得偏了,心思也十分奇怪,总觉得自己这个范家女婿,有百害而无一利,又觉得范尧臣不但不重视于他,还对他抱有偏见,竟是宁愿自损三百,看对方吃瘪,也不愿意见其得意。
站在下头的杨义府正志得意满,而坐在上头的杨太后,心中却是越发地犹豫起来。
那一份折子,她已是从头到尾,细细看过了数遍,其中色色说得十分清楚。
每一个字她都认得出来,每一句话她都看得懂,可合在一起,说的是什么,她却是晕头转向的。
开始还能安慰自己,因这是水利之事,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并不是其中道理出了问题。可见得下头人人都说道理不通,并无故事,同也看不懂,她登时就心生忐忑了。
那忐忑当中,还隐隐夹杂着三分释然。
就说嘛!
果然不是自己一个人看不懂!
其实并不是自己的毛病,不是自己蠢笨,而是这行事之法就有毛病!
不管再怎么想给范尧臣、顾延章面子,可遇得这样要紧的正事,杨太后又如何敢拿百姓性命开玩笑。
她实在坐不住,被唬得连忙问道:“顾延章,你这法子,究竟说的是个什么道理?怕是行不通罢?”
口中这般说着,杨太后心里已是敲起了边鼓。
怎的办,眼见就要入夏了,给范尧臣耗了这许久,此法已是不奏效,若是来不及清淤通渠,又该如何是好?
自家一垂帘,外头就淹了人,淹了房舍,淹了良田,京中、外州百姓会怎么看,又会怎么说?
说自己这个妇人,命不好,克子、克夫不算,眼下垂了帘,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特来下了示警?
她又是焦躁,又是惶恐,脑子里头已是想了不知多少京城街头巷尾众人围坐诉骂的场面,忽的听得下头顾延章道:“启奏太后,此法所依之理并不难,只是空口而诉,到底不如眼见为实,臣有一物,正在殿外,欲请进而呈之。”
这样小的事情,杨太后自然不会反对,连忙道:“宣得进来!”
她话一落音,一旁的小黄门立时跟着唱了一声。
众目睽睽之下,足有十余名小黄门慢慢地抬着许多桌案进了门。
紧跟着他们,又是许多人,搬着、抬着、抱着一个个的大布包袱进来。
很快,桌子与桌子就被拼在了一起,摆成长长的一条,足有数丈,占了很大一片位置。
桌子排好之后,后头进来的内侍们,便把手上的包袱又跟着一一放在了桌上。
有人站在一旁,指点他们将包袱按着次序打开,小心调整位置,接搭得好了。
等到那包袱当中的东西堆叠好,小黄门们先后退得开来,殿上终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来。
“这是什么?”
无论是前头还是后头,官员们小心地交换着眼神,发着气音,互相问道。
是一条长长的硬塑之物,看着同泥土捏的土方拼凑而成一般,然而那颜色却是浅黄,不似寻常泥土,筑成长渠模样。
范尧臣站在最前,看得这筑造之物,见得那形状,脑子里头已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两个字。
“汴渠……”
他脱口道。
一旁的顾延章已是站得开了,以免挡住上头杨太后的视线,听得范尧臣的声音,便应道:“正是,此物乃是仿汴渠而做,虽是难免有出入,可无论方向、水深、地势等等,俱是照其而做。”
杨太后如何见过这样的东西,实在好奇极了,虽是那许多桌子已经尽量往阶前靠,可到底隔了一丈有余,看不甚清。
她心痒难耐,恨不得把面前的屏风推开,走上前去,好好看一看那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下头俱是文武官员,杨太后到底不是太皇太后,还有些胆怯,纵然脑中想,却也不太敢动,然而无意间一转头,却见得赵昉偷偷伸着脖子往下看,一双手把拳头握得紧紧的。
终究还是个孩子……
杨太后心中正叹着,却是听得下头顾延章又道:“臣请陛下近而观之。”
上头的赵昉正引颈而探,不想忽然被点了名,一下子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已是半张脸都涨得红了,也不敢回话,只转头对着杨太后问道:“母后……”
那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杨太后实在心疼,忙道:“陛下且去好生细观。”
得了杨太后的分派,赵昉复才下得椅子,跟着小黄门的引领下了阶梯。
他才走到那假做的“汴渠”面前,外头又有数人抬得两面东西进来。
原是两具极大的屏风,上头箍着白色的绢布,绢布上则是两副一模一样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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