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勇啊,我来看你了。”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人,伸手摸着灵位老泪纵横。
八十多年的风雨,都凝聚在她脸上的皱纹中,层层叠叠,眼窝深深地洼进去,红彤彤一片。
本来是打算马上就来台湾的,只是就在杨太婆知道肖智勇消息后不久,也许是乐极生悲,老太太年事已高,大喜大悲一次血压飙升竟然中风了。
杨师傅一着急自己高血压也犯了,母子二人双双进了医院,杨师傅的儿子在国外读书,他妻子一个人只觉得天都塌了,急的什么似的,手足无措。幸好叶限帮忙又是住院又是拿钱出来看病,杨师傅母子这才被抢救回来,只是杨太婆因为岁数太大,恢复艰难,只能坐在轮椅上。
现在她就在轮椅上,手从肖智勇的灵位上缓缓滑过。
杨师傅站在她身后,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如果这个人不死,阴差阳错,这人就可能是他的亲爹了。想着他妈找了这个人八十年,哎,这心里也真是不好受啊,一个四川江油人,死在金陵,尸骨都找不到了,灵位在台湾,整个人就无声无息的,若不是肖智勇鬼魂托人,不是杨太婆一直念念不忘,谁能知道这世间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呢。
“智勇啊,你放心吧,婆婆是我送终的,送到江油老家祖坟,你的尸骨我找不到,叶小姐说在雨花台那给你烧烧纸你也能收到,现在都收到了吧?想花就花,别在乎,花完了我再给你送。”
叶限站在一边,看着一排排的灵位,这些灵位上很多都有照片,肖智勇的照片就是从花名册上印制上的,一身军装戴着军帽,英武非常,年龄永远停留在二十八岁上。
那些照片上很多都是军装照,一张张或英武、或者朝气蓬勃的面孔,恍惚中叶限觉得自己看到了霍中梁,他满眼惊喜地看着自己,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冲她伸出手来,叶限抬手想去握住那只温暖的大手,踉跄一下,她猛地醒悟过来,眼前依然是层层叠叠的灵位,哪有霍中梁的影子。
叶限记得《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个故事,说有人夜间路过荒野,看到一个年轻书生怀里搂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俩人窃窃私语非常亲密,那人以为子遇到了妖魅,后来才知道,是那书生早逝,一直五六十年后妻子才去地下和他团聚。
当时读这个故事时叶限心里波澜不惊,毕竟那时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现在,看到这场景,一股辛酸慢慢充斥内心。
她是不会老的人,霍中梁的生命也永远停留在三十二岁,可是漫长岁月,八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何时才能相遇?
杨太婆哭了很久,在儿子的劝说中缓缓地收了泪,低声道:“智勇啊,我回去了,我这都九十多了,离得那么远,以后也不可能来看你,只能等着将来在地下再见你一面了,听叶小姐说你要投胎了,还在排队吧?先别忙着投胎,等等我,我想见你一面啊。”
“妈,走吧,你这刚出院可不能在大喜大悲的了。这位伯伯地下有知,会等您的。”
杨太婆点点头,杨师傅对着肖智勇的灵位深深地鞠一躬:“伯伯,我没见过您,过去也没听说过您,但我现在知道了,您是英雄,你放心吧,将来我过年过节一定给您烧纸,把您和我亲爹一样孝敬。”
杨师傅推着轮椅,叶限跟在后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一行人走出了忠烈祠,远远地看到几个白发老人互相搀扶着走过来。
有个老人看了叶限一眼,睁大眼睛,嘴唇都跟着哆嗦。
“叶……叶小姐!”
那人蹒跚着走到叶限身边:“你是叶小姐。”
他没等叶限回答,伸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不能啊,我都老成这样了,你不能是叶小姐。”
叶限笑了一下:“你是龙三于,这些年可好啊。”
一个白发老人走过来扶着那人:“爸爸,你认识这位小姐?”
“我是龙三于啊,你真是叶小姐?不能够啊,这么多年,你怎么没有变化?啊,对啊,安头儿说叶小姐是神仙,一定和我们不一样。”
龙三于老了,已经一百多岁了,今天由儿子搀扶着来忠烈祠祭拜,没想到竟然看到和叶限一模一样的女子。对叶限的记忆,龙三于封存了很多年,在那些遥远的记忆中,叶小姐是非常了不起的存在,小武曾经和他说过,叶小姐不是普通人,是有神通的,现在看来一定是这样,天下是有一样相貌的人,但气质无法复制,这女子的眼神,姿态,说话的语气,就是叶限啊。
“叶小姐,这么多年,我……哎呀,我真是太高兴了,疼,真疼,这不是做梦。”
龙三于说着又掐了自己一把。
叶限知道,金陵陷落时龙三于鼓励警察们和他一起跟着军队撤退,惹怒了安局长,差点被枪毙了,后来听说他跟着军队一直在江北打游击,后来就再没有消息,想不到竟然还活着,还能活着挺好。
“龙三于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是这么可爱。”叶限笑着回头看了忠烈祠一眼,“你是来看故人?”
“是啊,很多战友都在这里,叶小姐,你可知道安警官后来去了哪里?他行刺安局长那时我是恨不能飞到沪城去救他,可当时军情紧急我也没有办法,后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听说沪城的抗日分子后来都被放走了,也不知道安警官最后怎么样。”
“他好着呢,和轻寒神仙眷侣,一辈子自由自在。也许,现在也已经投胎去了吧,他也试图找你,后来没有找到。那个时代,每个人都有太多的无奈。”
龙三于不住地点头:“对啊,对啊,我可能也要去找老长官去了,最近总做梦,梦里好多熟悉的人,有个长官远远地看不清脸,就记得是警备司令部的,笑起来一口白牙,我想啊,这是老长官们在呼唤我呢。”
他儿子急忙说:“爸爸,你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这个儿子也七十来岁了,平时也信点鬼神之说。看着叶限和他父亲谈笑风生,很不自在,眼中滑过惊悚。
“你进去吧,看看长官战友们。”叶限听到龙三于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的好像是霍中梁啊,可是为什么他从来不进自己的梦里呢。
“那长官是谁呢?我咋想不起来了。”龙三于嘟嘟囔囔由儿子扶着往前走去。
叶限低下头,想着那咧嘴笑的人,呸了一声心里骂道:可恶的棉花包,别叫我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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