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此,苏伊朵又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
她身为云腾娱乐掌权人的独女,这些年在圈子里也算见过不少权贵名流。哪怕当年鼎盛一时的外公外婆家曾经落败,可她记事起,却也从未吃过亏。唯一遗憾的大概也就是父母关系一直冷淡异常,母亲这边没什么亲戚,父亲那边别说亲戚了,他自己都久居国外,很少回来。
因为父母感情非常淡漠而从小又没有亲戚的缘故,她特别喜欢观察人,也特别喜欢融入处于群体之中的感觉,当初一心想进娱乐圈,便是基于这样一种情绪。
可事实上,她大概遗传了母亲的孤冷天性,爱而不得之后,交际上的兴趣突然就没了。
她已经很久没去观察比对,哪个男人比哪个男人更英俊,哪一家的小姐模样更好看。可即便这样,一步开外站着的这个男人,仍旧会让人在看见他的第一瞬间,心生折服。
她所见过的相貌气度出众到如此程度的中年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男人的穿着打扮并不高调,深灰色圆领薄毛衫搭配着一条笔挺长裤,看上去仿若在自己家里一般随意。生就一张棱角分明的窄脸,越发衬得眼眸深邃、鼻梁高且挺,唇薄,下颌弧度紧绷。按理说,这种模样的男人一般会显得冷淡薄情,类似于程砚宁那种气质。可事实上,这男人发散出来的气质并没有丝毫攻击性,而是文质彬彬,和煦有礼,抬眸看人,甚至能让人感觉到浓浓的书卷气,下意识增添几分敬意。
苏琬先前看过他照片,因而并未过多关注他的长相,而是第一时间自报家门说:“您好,我是苏琬,先前和您通过一次电话。您现在有时间的话,能不能给我几分钟,再商谈一下宅子的事情。”
一向眼高于顶的云腾掌权人,为了自家旧宅,姿态放得很低。男人一开始因为被突然叫住而略显意外的神情也有所改变,点点头打招呼:“原来是苏总。”
“您今天应该有时间吧?”
都能跑来逛商场了,可见不算忙,苏琬难得见上人,不经意的,柔和的语气带上两分强势。
男人笑笑,头微偏,看向自己边上跟着的那位中年人,问:“先前没说清楚?”
“您的意思我已经转达给苏总了。”
稍微年长他几岁的男人,神情恭敬,应声道。
苏琬自然明白这是没得谈了,常年面无表情的脸色都有点僵冷,按捺着脾气好言好语地继续说:“您应该知道,那是我们苏家旧宅,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眼下家里长辈均已亡故,也就那个地方能缅怀追思,对我来说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很重要。您开个价,我一定尽力满足。”
男人礼貌地听她说完,笑容儒雅,拒绝起来却直白:“抱歉,我不缺钱。”
如此油盐不进,苏琬被气笑了,“我知道您不缺钱,可这宅子里先后住过的两家人都和您无亲无故,您何必非它不可?为难于我?您好歹也是一代名家,该晓得君子有成人之美的道理。”
“爸——”
气氛僵持间,侧边传来一道清亮男声。
十来岁的少年快步跑到了男人边上,笑着说:“洗手间人还挺多的。”
话落,他抬眸看一眼脸色不怎么好的一对母女,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父亲,不晓得该不该问候。
男人没给他介绍,只看一眼苏琬,微微颔首,尔后道:“失陪。”
明显没有可商谈的余地……
目送三人上了扶梯,苏琬被气得不轻,都没有什么购物的兴致了,扭头就往门口走。边上的苏伊朵回过神来便下意识问:“妈,这人什么来头呀?”
苏琬没好气,“就一个写字的……”
剩下的话未曾出口,母女俩和甄明珠、程砚宁打了个照面。
甄明珠也不晓得为何程砚宁在看见这两人的时候能停下那么久,不过他一副出神的模样,她也不好打扰他,看见这两人快步过来的时候已经闪避不开了,只能尽量无视。
不过,看见她的时候,母女俩齐齐怔了一下,尔后,苏琬面无表情地出门了,苏伊朵看了眼程砚宁,很快追出去。
“妈!”
两个人刚刚被司机送来,本来准备买的东西也多,外套都脱了放在车上,这一出去便要面对凛冽寒风,苏伊朵脸色发白地追上苏琬的时候,发现自己这母亲脸色青的吓人。
“不愿意卖就算了,那宅子都好些年了,也没必要……”
“你懂什么!”
猛一扭头,苏琬呵斥了她一声。
天气又冷风又大,苏伊朵顿时委屈上了,难得顶嘴说:“本来就是嘛,那宅子都几十年了,买来还得翻新休整,难不成我们要再搬回去住吗?你口口声声说什么缅怀亲人,可刚才都和明珠面对面了怎么连理都不理。死了的亲人是亲人,活着的亲人就不是亲人了吗?外公外婆小姨他们都死了,苏家那边你就剩明珠一个亲人了,你——”
“啪!”
一耳光直接落在她脸上。
苏伊朵顿时懵了,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不要提她们。”
打完一巴掌,苏琬明显也有些后悔,半晌,一字一顿说。
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苏伊朵不想吵架损失颜面,也已经过来赌气转身就跑的年纪,因而只是一手捂着脸站在路边,不肯吭声了。所幸司机没有走远,接了苏琬的电话很快回来,母女俩便先后上了车。
常年为苏琬开车,司机是个谨慎寡言的性子,感觉到母女俩气氛不对也并未多嘴。反倒是先前已经挨了一巴掌的苏伊朵有些豁出去的架势,上车没几分钟便声音硬邦邦地问:“你和小姨到底有什么仇怨,让你这么狠心?”
她从小想要兄弟姐妹,可偏偏第一次看见甄明珠的时候便有了些嫉妒心思,后面再瞧见她和程砚宁一起,那股子情绪便越演越烈,以至于她做出了在孟家生日宴上怂恿张雅兰过去找茬的事情,之后还百般试探赵嫣然,将自己至于可怜可恨的境地里。而当她总算从这种情绪里拔出来的时候,压根没机会再接触甄明珠。
她拍电视了,和程砚宁在一起了,拍电影了,住在顾家……
所有一切的事情,她和其他人一样,从网上得知。夏语冰那件事刚出来的时候,公司里张雅兰和安莹联合鼓动了许博渊动用水军在网上黑她,她第二天得知,以为自己这亲妈,好歹会对那几人小惩大诫,显露出几分亲人间的温情。可事实上呢,她对这件事连过问都不曾,只是吩咐公关尽可能粉饰太平,压下许博渊的黑料。
她根本就无情无心,一直以来却为一栋旧宅子操心费神,这根本不合常理。思前想后,也就只有她和小姨积怨颇深这一点,才能让她稍微理解。
可她又想不通,亲姐妹之间哪来这么深的恨意,二十年都不能过去?
偏偏,对她这称得上不敬的问话,苏琬没做出任何回应。她看向车窗外,城市的繁华盛景飞快倒退,渐渐地,思绪恍惚,脑海里浮现出妹妹阿璇那张脸。
那应该是九一年的夏天,苏宅内外爬满粉色蔷薇,美到绚烂的风景,她却无心欣赏。
家里的公司出了事,周转不灵,父母日日愁苦,她年龄尚轻资历尚浅,在商场上根本没有多少经验,因为给家里帮不上忙,所以分外忧心,神经都是紧绷的。
也就阿璇,比她还小几岁,弄不清状况,依旧活得潇洒烂漫,还有闲情追男人。
只她没想到的是,她没追上甄文,反而阴错阳差和顾振南上了床。这一辈子,她都无法忘记那一日黄昏天边铺开的火烧云,以及她妹妹纠结万分却仍旧美艳动人的那张脸。
“阿姐,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她似乎很苦恼,言语中透露出想要去顾家要一个联系方式的意思。
也就在那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竟然和她一样,从小暗恋着隔壁不苟言笑的大哥哥。或者说,她一直暗恋着,而阿璇,年少懵懂时,倾慕过他。
是了,那样的少年,原本就极易招惹女孩子喜欢。
他生的高大英俊,性子看似沉默却分外可靠,相比于周围一起玩耍的其他男生,更多了一份坚毅冷静,这种性格让他显得特立独行而不好亲近,就连在圈子里被捧成小公主的阿璇,也不敢轻易地展露心迹。
再之后,他们一帮人还在念书打闹的时候,顾振南从了军。
对商人这个圈子来说,他走的路实在孤独又遥远,不知不觉中便和他们拉开了差距,划分了界限。距离和时间,着实是太可怕的东西。她正值青春年少,每日被思念折磨得寝食难安,阿璇还要比她小上几岁,心性自由不羁,渐渐地反而从懵懂的喜欢里脱离出去,又过几年,酒会上对甄文一见钟情。
她这个妹妹,一贯是骄傲且自信的,追人追的光明热烈,很是闹腾了一段时间。后来不晓得为什么,有了点偃旗息鼓的意思,突然就安定了许多。
她隐隐地听说好像是因为知道甄文其实有女朋友,却也没细问。哪曾想,她会在那样平淡无奇的一天,突然茫然无措地告诉自己,她和顾振南发生了关系,还是源于她在酒会上大意,被人下了药这样的原因。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让她完全无法接受,更无法想象,阿璇嫁给顾振南这件事。
她羡慕嫉妒又害怕担心,一时间情绪复杂到了极致。
阿璇和顾振南的年龄差距有十来岁,也许还没有那么了解他。可她却明白,以顾振南的人品,一定会为此负责,更何况,对象还是他从小就另眼相待并且如此美丽的阿璇呢。
她不晓得自己是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单纯的嫉妒艳羡、心上人和自己妹妹在一起的恼怒恨意、长时间阴郁情绪爆发而产生的极端情绪……
总归,耳听着她在嘀咕问要不要想办法联系振南哥的时候,她帮着分析说:“他现在又不在家,你找联系方式,难不成还亲自给他打电话?军队管理肯定很严格。再说了,他要是真的想要负责的话自然会想办法联系你。早上你已经跑开了,这时候再主动回去找实在有些损失女孩子颜面,不如先等着。”
阿璇在家里还算听她的话,闻言便歇了心思,没有主动去联系顾振南。
少不经事之时倾慕过人家,长大懂事了却看上了甄文,却没想到这一个疑似有交往对象……她可能本身情绪也比较动荡,却基于顾振南要了她第一次这样一个传统认知,觉得自己应该先找上顾振南将这个事情掰扯清楚,而不是在惊慌失措之下糊里糊涂地直接给跑了。哪曾想,一向亲近的阿姐,爱慕那个人多年。
之后的一系列变故突如其来……
阿璇和甄文仓促之间远离了云京,苏氏则每况愈下。
她眼睁睁地看着公司破产父亲倒下,而在他离世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原谅自己的小女儿。她也没办法原谅。世人只知道她一手创建云腾娱乐,却不曾想,她以自己的清白和婚姻做酬劳给了个朝不保夕的病秧子,才将最初的云腾给支撑起来。她并非想要阿璇当初主动献身帮家族度过难关,可她无法接受,一切倾覆的时候,她孤立无援。
时至如今,阿璇亡故多年,振南哥一生未娶,她晓得自己当年三言两语阻拦了一桩好姻缘,每每忆起,却又觉得哪怕时光倒流,她的表现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她这辈子最无法释怀的便是:有过那样一个让她想起来便痛苦不堪的妹妹。
“妈——”
耳边,女儿的声音突然拉回她思绪。
苏琬睁开眼眸,发现一向乖巧的女儿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这些年家里那一位远居海外,她们母女俩纵然不亲热,却也算得上相依为命。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她嗓音哑哑地问了一句:“是不是打疼了?”
苏伊朵回想着她脸上刚才浮现出的痛苦神色,好半晌,低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问了。”
苏琬只笑笑,没有再多说。
*
下午,四点多。
黑色宾利停在万家大宅外,程砚宁下了车。
“少爷。”
栅栏门里有保姆正在清扫花坛边的枯枝败叶,瞧见车子停下他自后备箱里拿东西,连忙走过去帮忙。程砚宁将几个手提袋递给她,顺手又将车钥匙递给迎出来的住家司机,让稍后停车。
关上后备箱,他又想起车后排还放着一点东西,又开了车门,规整后将东西全部拎在手中,进屋。
玄关处换鞋脱外套的时候,远远地听见一阵笑闹声从客厅里传出。家里难得这么热闹,他抬步走进去才发现,是同小区和万随遇关系还不错的一个老总带着自己妻儿过来串门。
眼下,那位老总连带着自己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笑着和万随遇以及万随心闲话家常,他们六岁的儿子和万存希正趴在茶几上嘀嘀咕咕,拿手捏一盘圣女果吃。
“砚宁哥哥回来啦!”
听见身后脚步声,万存希扭过头便看见他,兴奋地大喊。
那一位老总的儿子则跟着兴奋地问:“哥哥哥哥你买了什么东西呀,让我看一看。”
“皓轩!”
访客的太太,立时唤了自己儿子一声。
至于这小男孩,程砚宁也认识,这一片出了名的捣蛋魔王。许是在家里被宠得过了头,有一些小孩子常见的毛病,比如完全不认生,好奇心特别旺盛。
他对小孩子一贯算不上耐心温柔,私以为六岁的孩子也该好好管教明白事理,因而并没有当个老好人去满足小男孩的好奇,而是一笑置之,抬眸和几位大人打了招呼,先将买回来的东西放去了一楼储物间。
再折回客厅的时候,那位老总和万随遇说起了正事,听意思好像是先前的苏宅换了主人,新房主是南方过来的书法家,颇有名望,他想磨磨自己儿子的捣蛋性子,所以预备上门叨扰一下,请那位大师收自己家儿子为徒,教习书法。至于他专程过来,正是因为和太太说起的时候想到了万存希,想着让两个孩子做个伴,一起过去学。
万存希刚过了六岁生日,年后暑假要开始上一年级,万随遇先前给她报了个美术的兴趣班,闻言便有些纠结了,担心孩子负担过重,却也没有直接回绝,而是笑着问万存希:“小希,想不想跟轩轩一起学书法?”
万存希“诶”了一声,却脆声说:“我想学钢琴。”
一屋子人:“……”
气氛静了一秒,几个大人都笑了起来。
万随遇止了笑便道:“兴趣班这方面我还是想尊重一下孩子的想法。先前给她报了个兴趣班,感觉也是个小猫钓鱼的性子,不肯踏实学,倒是喜欢抱着手机玩游戏。”
“小孩子都这样。”
皓轩妈妈叹着气笑笑,话锋一转继续游说:“所以才要磨磨性子呢。年后暑假就得去一年级了,整天惦记着玩可不行。我们家这个就是,抱着ipad就不肯撒手了,前几天才去医院给测了下视力,医生说要是再不控制,一年半载就得戴上眼镜了。所以才想着找点正儿八经的兴趣爱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今天我可是特地打听过了。”
那位老总接过他太太的话茬继续说:“人家也不是那种虚有其名的半吊子,而是正儿八经的国手级书法家、欧楷大家,头衔光环一大堆,不到五十已经在业界享有盛名了。”
“据说在硬笔书法上造诣颇高,作品价格也在行业内的顶尖级别了,前几年一幅字的价格已经在八万块以上每平尺。从这行业的年龄和成就来说,他算是顶顶出色的了,眼下势头正好,不晓得多少人想要将孩子送去跟着学书法,不过据说眼下可还没收下一个正儿八经的徒弟,清高的很。”
说到这儿,老总的脸色还颇有几分复杂。
万随遇听这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倒是也来了点兴趣,若有所思道:“若是按你说的,这书法还不一定能学上。”
“可不是。”
老总又叹一声,道,“这些人那多半都有些身家,这一位程先生据说还是个书画收藏家,在收藏界也颇有些名气,手里攥着不少无价之宝,名利双收,行事也相对随心所欲一些。”
“……姓程?”
听完一段话,万随遇显然又有些意外。
“可不就姓程嘛。”
那位老总的太太笑起来,看向程砚宁道:“说来也巧,和阿宁一个姓,五百年前算一家了。”
闻言,程砚宁淡淡地笑了一下,不晓得为何,脑海里浮现出上午在商场里看见的那一幕。也就在他暗自思量的时候,那位老总“嗨”一声,拿自己手机划拉了一小会儿,递给万随遇:“你看看,网上都能搜到。”
“啪——”
万随心手里刚刚端起的茶杯,直接砸到了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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