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元恒和鱼辅国的离去,让清凉殿里平静下来,李旭一时之间发现,他过去的生活已经不可能继续了。越过大漠的回鹘人掀起了暴风,这风透过千里,横掠山河,吹动了白玉京里的脆弱的平衡。
万事万物之间皆有一层说不清的联系,今日回鹘南下牧马的危机又何尝不能变成虞朝中兴的转机。李旭背着双手踱着步子,靴子踩在清凉殿的石板地面上,来回摩擦。
朝局将变,原本文太后鱼辅国分庭抗礼的局面已然打破,李旭深感自己这个时候无人可用。虽然身为皇帝,但是久居深宫与外朝隔绝,只有每年春分、冬至、上元节等特殊时候才会以皇帝的身份面对群臣。周围所接触的人不是贴着文太后的标签,就是和鱼辅国有联系。
在这么一个要紧的时候,李旭真真感受到孤家寡人的含义。
他无人可以信任,也无人可用。白玉京这个舞台上,不仅没有安排他表演的时间,连他的影子都不会出现。
人,永远是最重要的资源。刘备未出平原县就有关羽张飞这样的当世虎臣作心腹爪牙,赵匡胤刚翻了身就结拜了义社十兄弟,现在要成为棋手在朝中博弈,至少要有几枚可以用的棋子再说。
李旭要用的人不可能太远,而且品秩不能太高。他不能贸然接触外朝的官员,因为那样势必会引起太后或者鱼辅国的警觉。
心念一转,他一扬手召来陈朝恩。
“摆驾,朕想去弘文馆看看。”
弘文馆本是太祖朝时所设,主要任务是储藏抄录各类图书,到了太宗时期,弘文馆中有图书超过二十万册,在弘文馆设有官学,教授贵戚和官员子弟,只不过后来教学效果不好,便将教学这部分职能并入国子监,依然作为皇家图书馆存在,设有学士和舍人负责管理。
到了圣后当政的时候,因为宰相多不顺她的心意,就在弘文馆安置许多青年文士作为智囊,代替宰相出谋划策,允许这些文士从宫廷的北门出入,所以这些文士又称作“北门学士”,当时宰相们不同意圣后大修明堂宫,她就直接越过宰相由北门学士负责草拟建设的计划。
后来神皇帝将北门学士改为翰林学士,如今担任宰相的陆贽就是翰林学士出身。
现在文太后秉政,她喜欢直接在重要位置上安插自己的党羽,翰林学士们又渐渐恢复了他们正常的秘书职能。
李旭记得前世有一位高人说过,要到敌人管不着或者难管的地方去立足发展。现在弘文馆就是敌人顾不到的地方,鱼辅国与太后的眼睛都盯着政事堂和六部的位置,韩岗韩老令公以水磨工夫熬着这二位,陆贽牢牢握着御史台。
弘文馆的那些年轻学士们,整天抄录那些古卷,下了班就整几个小菜喝口小酒骂骂朝廷,日子虽然舒服,可这些有学问的年轻人不可能忍受安逸的生活。
所以李旭就准备从他们中拣选自己的班底。
今日当值的是右金吾大将军李从贤,他与左金吾大将军韩瑞共掌金吾卫,两人轮班负责随扈皇帝。李旭要去弘文馆,陈朝恩自然忙着安排肩舆,并通知李从贤准备。
如果说朝廷中有谁是李旭最信任的,那个人便是李从贤。他是太宗之后,为人方正,神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就任命他随扈参赞朝中事宜。后来藩镇联兵而反,他曾作为神皇帝的使者,往来各军中传达军令。
文太后一直想免去他右金吾大将军的职务,但是韩岗与陆贽都十分反对,所以一直没有成功。韩瑞人虽然方正,他的私德与忠诚都足以让李旭放心,但是如果要和文太后兵戎相见,李旭认为韩瑞会严守中立。
而李从贤,如果李旭现下对他说要取文氏的首级,这位右金吾大将军一定会站在他的身后向明堂宫进发。
“陛下要去弘文馆?”李从贤身披铠甲,右手扶剑站在攻门之外。他是一个高大有须的中年人,皮肤黝黑,眼睛炯炯有神,左眉处有一道略略发白的伤痕,声音低沉有力。
“嗯,昨天看《盐铁论》入了迷,今日想去看看《汉书》《汉武春秋》时的记载。”李旭换上轻快的便装,他打算去过弘文馆后就去吉光楼看看。董仲舒将五行五德学说引入儒家之后,帝王衣服的颜色就有了特殊的含义,譬如李旭衣柜里的衣服便绝大多数都是黄色的,因为虞朝的天子们认为他们前承大汉,而汉以火德王,按照五行相生的学说,虞朝便是土德天下。皇帝作为王朝的象征,衣服自然也崇尚黄色。
李旭换好黄色的圆领袍,穿好黑色的靴子,然后带好软边幞头,走出清凉殿,准备往弘文馆去。
“嗯,汉家自有制度,本以王霸道杂之。当年神皇帝便以汉武帝为榜样,立志削平藩镇,横扫胡蛮,奈何天不遂人愿。”
李旭登上乘舆,天子銮驾往北而去。李从贤与韩瑞最大的区别就是,李从贤认为他是李旭的“自己人”。韩瑞当值的时候,他就是个沉默的将军,一起一行,都是沉稳有力而绝不多言。你或许能从他的手眼身法里看出武当的武学风格,但是你绝难想到他的父亲韩岗是气学大家,他自己也是一位自幼苦读的读书人。
而李从贤,他像是一个和煦的长辈,嘴里什么时候都是碎叨叨的,他从来不会像韩瑞那样沉默,他的嘴里总有话说,从你昨晚睡得好不好,到你该看什么书,亦或者朝中最近的新鲜事。
李从贤与李旭之间并不存在意识上的距离。这个时候李从贤又开始回忆起了神皇帝当政时的那些举措。其中很多在李旭看来并不怎么高明,但是在李从贤这里就是英明神武。
当年神皇帝刚刚执国的时候,州县长官经常被江湖势力刺杀。毕竟武学可以让人飞檐走壁,劈碑裂石,那么有武功傍身的人自然就天然更容易杀掉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而朝廷的州县长官们,多半对钱粮刑名这些政务熟稔,论其武功那就是菜鸟一只。
而江湖帮派往往又倚仗武力横行不法,他们跑江湖谋生的手段多半都犯了国法,朝廷的官员们自然不会坐视。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你断了他的财路,自然便会被报复。于是经常出现刺客谋杀官员的事情。
现在也是一样,李旭听文元恒说,去年一年所谓“盗杀”的刺史就有七人,县令二十四人,天下官员皆将在关东担任刺史县令这些地方官视为死地。藩镇最为跋扈自雄的魏博、范阳、成德三镇节度使也蓄养死士刺客,一旦有人打算对他们不利,就会被这三家的刺客先招呼一番。
朝廷为了应对刺客上门,一方面给各位大臣根据品级安置护卫,另一方面一有杀官大案便眼里追查。这一套手段在太祖太宗时或许有用,到了神皇帝那会可就不成了。当时神皇帝任用裴度为宰相,裴度为政刚猛,多方筹备意图扫平当时藩镇中最为跋扈的成德节度使吴武俊,结果朝廷没有打上门,吴武俊的刺客就先摸了过来。
当时裴度罢朝还家,走在路上,路过一株大树,就有一个手持长棍的高手自树上越下,棍招刚猛泼辣,一通乱棍,负责护卫宰相的金吾卫骑士就让人家打了个七荤八素。幸好裴度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也有几位护卫高手,立刻就对上了这位用棍的好手。
当街刺杀朝廷宰相,自然不会只拿一根棍子就硬上,裴度的护卫还没有拿下那位持棍好手,便有十三位持剑的高手又从巷子里杀出来。他们的长剑剑锋都在五尺之上,十三人结成阵法向前,挡者人马俱碎。
这时候裴相公当机立断,驰马往家中而去,裴相公是世家大族出身的高富帅,不仅马好,骑术也厉害,登时就往家跑。然而刺客们也算是厉害,准备周全,发箭射中他的左肩。裴相公跑回家后立刻换上女装,伪装成妇人躲在密室里,这个时候刺客们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各路人马杀个精光。
“后来查出来是成德军节度使吴武俊主持的,那十三个手持斩马剑的都是成德军中的精锐,可这里面的水却也深,被抓的刺客们不知道那个最早下手的持棍高手是谁,发箭射裴丞相的人说他的箭上都抹了毒,裴丞相却没有中毒。”
“裴丞相出外担任河东节度使也有两三年了,也不知道他对北面的回鹘有啥看法。”
和李从贤在一起的好处就是不会无聊,听着这位讲着神皇帝时的故事还没听完,弘文馆就快到了。
李旭忽然开口问道:“大将军这么推崇汉武帝,你最推崇汉武帝哪一点?”
“末将小的时候贪玩不学,家父罚我去田里耕地,让管家盯着我,我家旁边有一户贫农,家父让我跟着他学农活,说我若是年末收获的粮食比他少,就罚我接着种地。那户贫农,每日早起晚归,教我田地里的事,他比我辛劳数倍,而我有头老牛帮忙。那年年末,我种得的粮食和他一样多。”
“末将这才明白我多亏了老牛的力气,家父对我说,汉武帝时有一人名叫赵过,他被武帝选为搜粟校尉,赵过发明了代田法,推广牛耕,使得一夫可耕百亩之田,至今天下仍用牛耕之法。武帝北伐匈奴,其功业或许可以安定边疆百年,到了东汉一样要北击匈奴,匈奴完了还有蠕蠕,蠕蠕打完还有突厥,突厥走了还剩回鹘。而推广牛耕,行代田法,至今天下仍能受利,漠北的部落彼此替代,而我华夏却能依旧耕耘中原,这是武帝遗馈子孙千秋万世的功业。”
李旭默然良久。
“大将军所言极是,寡人受教了。”
忽然,李旭又问道:“当年那户贫农后来如何?”
“末将送了他十头牛,他经营有法,现在与我比邻而居。”
李旭叹道:“大将军有宰相之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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