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返回许昌十多天后,陆续有消息从各方传来:消息之一:王弥自南道东归,暂且驻军在梁国项县,控扼要隘项关;消息之二,汉主刘聪以攻陷洛阳之功,拜王弥为大将军,加封齐公——也不知道他是还没收着刘曜的弹劾,还是收到了却干脆当作没瞧见。
其实第一个消息并不出张宾所料,但当他听到第二个消息,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石勒说:“不幸而被裴郎言中了……”
石勒皱着眉头问他:“难道主上尚未接获始安王的上奏?为何不罪王弥,反而给他加官进爵呢?”
张宾苦笑道:“若未接到始安王上奏,又怎知王弥离开洛阳,率部东归?不知他东归,如何加封他为齐王?这分明是默认他去取青、徐之地。洛阳虽然克陷,河南却成焦土,各地晋军仍在负隅顽抗,当此际,朝廷是深恐逼反了王弥,才不得不装聋作哑啊。诚恐旦夕之间,便会祸起萧墙!”
石勒气不打一处来,当场猛拍几案,说草,我在辛辛苦苦地征战,你们倒搞窝里斗,国家照这样下去,怎么可能好得了?!“设先帝仍在,始安王与王弥等人必不敢如此行事!”张宾心说国家好不了,你才有机会啊……顿了一顿,就问石勒:“既王弥所在尚远,我等可否离开洛阳,东取阳夏、蒙城?”
石勒扯过地图来瞧了几眼,又心算了半天,喟然长叹道:“项关也不甚远……”从许昌到阳夏大概是两百里地,阳夏到蒙城近三百里,可是从许昌到项关同样也是三百里啊……项关距离蒙城比较远,可是距离阳夏,比许昌还近便哪。
张宾忙道:“机不可失,时不在来。今王弥暂驻项关,不知几时才会动身前往青、徐,若其不走,难道我等便老死在这许昌么?河南、兖、豫之间,常被兵燹,田地荒芜、粮秣无着,若迁延日久,只怕师老兵疲……”你从晋军那里抢来的粮食,还有问刘曜讨要的,也就再够几个月而已,咱们不可能一直跟这儿呆着不挪窝啊,迟早会饿死的!“不如试攻阳夏,若其城坚难下,或者王弥有北上迹象,再退返许昌也不为难。倘若能够顺利攻克阳夏,获其存粮,即可继续东向蒙城。项关距蒙城颇远,不怕王弥掣肘。”
石勒立召亲信部下前来商议,刁膺主张还是稳妥为上,多观察一段时间再说,但蘷安、孔苌等人却力主即刻发兵,去攻打阳夏——一则他们是武将,不怕吃败仗,只愁没仗打,自然闻战则喜;二来众将都与苟晞、王赞有仇,恨不能立刻将此二人擒获,献俘辕门。
因为裴该还没有职司,所以这次小会他并没有参加,只是听说石勒受众将鼓舞,当即拍板——走,咱们打王赞去!
而且张宾原本建议若阳夏难取,可以再折返许昌,石勒为了宣示自己的决心,干脆把许昌、颍阴等城的兵马全都拉空了,全军上道,东渡洧水。裴该就跟进在“君子营”的队列当中,他向支屈六要了一匹好马,跨之而前,身后跟着四辆大车——三辆车装的是那些简牍,还有一辆马车上坐着裴氏、芸儿,以及老仆夫妇,由年轻男仆裴仁驾驭。
至于另外一名年轻男仆裴熊,那自然只能步行跟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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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多里地,仅仅三日便至——这还包括了涉渡洧水和阳夏附近蒗荡渠的时间。石勒把后军留在蒗荡渠附近,由徐光统筹其事,派逯明率军监护——逯明也是他初起兵的“十八骑”之一。
裴该安置好了裴氏,主动跑去求见逯明,要求说:“请致语张孟孙,我欲观阵,未知可否?”逯明传出消息后不久,张宾就主动骑马来见裴该,问他:“裴郎不是说,不欲与晋军交锋么?如何又想阵前观战了?”
裴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只见过主公在宁平城摧破晋师,但那不叫对战,只是屠杀罢了。今后既然随军而行,即便不通军事,也当多少作些了解,以免紧急时张惶无措。我又不去阵前厮杀,仅仅远观攻城之景而已,不算违背诺言。”
张宾笑一笑,还以为裴该已经彻底归心于石勒,愿意为石勒谋划,只是还找不到合适的台阶下而已。便即问道:“阵前刀剑无眼,裴郎就不怕么?”话才出口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裴该孤身一人就敢袭击石勒,他字典里可能会有个“怕”字吗?果然裴该把嘴一撇:“远观而已。若真有流矢加身,这是命啊——上天要我死于此处,自不会怨怼于张君。”
张宾说既然如此,那好吧,你跟我来。二人策马离开营地,东行约十里,便抵达了阳夏城下,这里旌旗招展,刀枪耀眼,就中簇拥着山阜上一杆虎纹大纛——石勒就在大纛下赫然驻马而立。
张宾催马靠近石勒,高声通报道:“裴郎来了。”裴该才要下马,却被石勒一扬鞭子制止了:“裴郎可来我身旁,立马观战——站得高,才能看得更远。”
这时候的石勒,话语虽然仍很温和,但脸上却不再浮现以往面对裴该时候那种特意伪装出来的亲切的笑容了,他面沉似水,脸上隐含着重重煞气,裴该才跟他的双眼一对视,就不禁心脏狂跳不止——这就是一代胡人之杰、未来的后赵明帝石世龙之本相么?!
他暗中长吸一口气,假装观看阳夏城,赶紧把脑袋偏过去了。这是一座千年古城,据说夏后太康曾经定都于此,故名“阳夏”,位处中州腹地,当兖、豫之要冲,是历来兵家必争之所在。此城北依?水,西、南两面多丘陵、低阜,东面则是一马平川,城壁土垒,看上去颇为雄壮。
张宾介绍说:“探马来报,王赞才入阳夏两月而已,城壁基本修葺完成,但守兵数量却颇有限——胜兵不过两千余,能够驱之登城助守的百姓,也不足万。”裴该接口问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我军十倍于彼,可能顺利克陷么?”
石勒略侧过头,对裴该说:“我已遣使入内,招降王赞,若彼不从,便命大军三面围攻。裴郎以为,王赞肯降么?”
裴该摇头道:“王正长与苟道将相交莫逆,必然期待道将来援,不肯遽降。然若主公能够攻破城壁,彼乃不得不降耳。”张宾问道:“如何破城,裴郎可有计策?”裴该两眼一翻:“张君何必问道于盲!”
张宾笑笑,不再发问。他和裴该数次长谈,发现那小年轻对形势的判断往往和自己暗中契合,甚至某些见解还在自己之上,他隐隐地已经把裴该当成可以共谋大计的并肩之人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裴该玩的很多小花样竟能瞒过他老谋深算的张孟孙。但此刻想想,判断形势是一回事儿,临阵设谋又是另外一码事,裴该终究没有领过兵,打过仗,这我问他怎么攻城,不是扯淡呢嘛?裴该若是真能当场设谋,克陷坚城,那他不是诸葛亮——这还是从支屈六嘴里听来的——他简直是吕望再世!真要有这种不学而能的天生圣人,自己是不是得马上跪下来磕头,拜他为师啊?焉有是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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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降书信貌似是徐光徐季武预先草就的,据说此人文笔为“君子营”内魁首,那当然也就是石勒军中第一人了。虽说论出身裴该比徐光强得太多,就理论上而言,学习资源也要远远过之,但终究饱览群书是一回事儿,下笔千言又是另一回事儿,写文章是要讲求灵性的,裴该自知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两个人两具灵魂,这文学方面的灵性却全都欠奉。
换言之,倘若天下太平,自己一辈子“无灾无难到公卿”……不,已经算是公卿了——一辈子当无能公卿、无耻官僚,也肯定不会留下片言只语值得后世传唱。
拉回来说,石勒遣一员汉将,据说曾与王赞有过数面之缘的,持此信入城劝降,但是王赞根本没跟他多说话,信接过来看也不看,直接就在膝盖上折断了,然后下令将此人乱棒赶出城外,以示自己不降之志。那汉将归来禀报,石勒歪着脑袋问他:“城内情形如何?”
那汉将回复道:“百姓皆有菜色,士卒几无锐气,物资随意堆积,号令也颇混乱——唯独城壁修葺一新,貌似甚为坚固。”
石勒笑一笑,转过头来注视裴该:“裴郎所言不差,王正长只是一书生耳。”随即摆正头颅,面朝阳夏城方向,缓缓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拳。
石勒身后大纛当即朝上一扬,四周军士们望见,无不高声呐喊起来,一时间声震四野,倒吓得裴该不禁略略一个哆嗦,就连胯下坐骑也开始踩蹄躁动。不过他这匹问支屈六讨要来的“好马”,无论脚力还是负载力都仅仅中游而已,唯一的好处就只有“温驯”二字,所以估计不是临阵激动,而是跟自己一样,被惊着了……
裴该一侧脸,就发现石勒的身型仿佛瞬间高大起来,并且映着正午的骄阳,身周似有光芒在跃动。他不禁从心底冒出来一句老话——“大丈夫当如是也!”
眼神略略下移,瞧见了石勒腰间佩系的长刀……裴该心说我若有刀在手,此际相距咫尺之遥,正所谓“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但是再瞧瞧石勒身上的铁甲,甲片层层相叠,映日生辉,不禁当即黯然地打消了这个无稽的念头。除非给我一支五四……不,AK,否则成功的几率永远是零……
石勒一声令下,诸军列队而前,开始攻打阳夏城防。张宾与裴该并辔而立,不时低声向他介绍战局、战况。根据张宾所说,石勒命支雄布阵城西,蘷安布阵城南,桃豹布阵城东,三面围攻。
石勒所在山阜位于城南,所以裴该也只能远远地大致观察到城南的战况。只见一个又一个步兵方阵在各色旗帜的指挥下,士气昂扬地缓步向城壁挺进,到了一定距离,城头开始有箭矢射下,于是大旗摩动,鼓声擂响,步卒分而为二:一部分开始提高速度,发足疾行,然后越来越快,直至狂奔;另一部分人数较少,当即原地立定,引弓搭箭,开始与城上互射。
裴该一皱眉头:“看旗色,都是汉……中国之兵,胡人悍勇,何不驱以攻城?”攻城的不但全是汉兵,还有不少并非正规军而是辅兵,估计身上连铠甲都不完全,胡人呢,都跑哪儿去了?这是故意要拿汉人先去填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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