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来到谯城的第二日,于城外列开阵势,自己与祖逖并马而行,检阅士卒。
祖逖定睛观瞧,不禁暗暗心惊,心道裴文约真练得好兵哪!首先说裴家军的装具很精良,这倒并不奇怪,裴该在徐州南部已经种了好几年的地了,并且还顺利拿下了彭城的铜、铁矿藏,既能自己铸造兵器,还能铸钱购买物资;祖逖虽与裴该相交莫逆,但也知道裴文约既非自家部属,也不是彻底无私之人,他就不可能把最好的东西全都拿出来给自己,肯定主要用来装备徐州的新兵啊。
其次,徐州士卒的精神状态都很好,个个挺胸迭肚,志气昂扬,而且满面红光——看起来吃得不错嘛。去岁兖、豫是平年,听闻徐州风调雨顺,难得的大熟,而裴该还在江东的时候,跟祖逖谈兵,就说过必须得让士卒吃饱饭,如此才可经常性地训练,战阵上遂能不弱于敌,看起来他是真有实力把徐州兵填饱喂足哪。祖逖心说不成,我得再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让他多资供我一些粮秣物资。
第三,是裴家军的队列很整齐,一个个方阵就如同刀砍斧凿的一般。当然啦,在裴该看来,这还远未够班,比起后世长街阅兵的队伍来,简直就松垮散漫到令人发指……当然时代、环境,乃至食物都完全没有可比性,他也不能过高要求。裴该前世读过不少历史穿越小说,谈起练兵的法门主要有两个:一是军体拳,二是队列训练。军训时候学过那几手军体拳他早就扔到爪哇国去了,但队列训练大可搬来运用,所以练兵的时候,乃是生顶着刘夜堂、甄随等人的不解和疑惑,强行推广的。
其实队列训练也不算什么新鲜花样,据说明代的戚家军就能够顶着瓢泼大雨依旧挺立如松,队列不散。只是这年月对于队列的要求并不很高,尤其是新募的兵卒,而非亲信部曲,一般没人会花费太多精力和时间去练队列,练站姿——基本都是消耗品嘛,费那劲干嘛?
裴该可没打算把普通士卒都当消耗品,他觉得自己距离“慈不掌兵”的要求还很远,上次蒋集岗之战折损了小三百人——还多数都是祖逖训练出来的老兵——就把他肉痛得不得了。当然啦,想要如同后世美军蹂躏小国那样,争取打低伤亡甚至零伤亡战斗,在这年月完全是天方夜谭,但裴该总觉得身为将领,总应该尽可能减少己方的损耗,而即便无法回避,必须得打消耗战,也不可浪掷士卒性命,更不能因为可能的损耗而疏忽了日常训练。
“烈风”、“劫火”二营是徐州军的精锐,文朗所部骑兵就更不用说了,裴该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血在练兵上面,此番排列出来,也有向祖逖炫耀的意思。然而祖士稚心中虽惊,脸上却并不肯有丝毫表露,策马自阵前缓步行过,只是偶尔略略颔首而已。
裴该忍不住问道:“君看我军士卒如何,可堪一战否?”
祖逖侧过脸来问他:“可曾经历过血战?”裴该先点一点头,然后再摇头:“自然也曾战场搏杀,然尚未遭遇强敌。”唯一碰到过的强敌,也就是支屈六的羯胡兵了,但那都两年前的事情了,不必拿出来说——正经这五千兵马,有超过七成都是那一战之后才始招募的。
祖逖笑道:“观之颇为雄壮,然是否面临强敌能不动摇,尚未可知也。昔日洛阳禁军,亦甚可观,然而……”随即又怕这话说重了,扫了裴该的面子,因此赶紧转圜:“然以之威吓江东,颇足够了。”
裴该自然明白敢战之卒不是靠站队就能够站出来的——当然也不可忽视队列训练的重要性——但也不希望把才刚训练成的部队就拉上血火不测的前线,去面对强敌;事物的发展、能力的养成,总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因而他并不在意祖逖的刻意贬低,笑一笑说:“我欲先将此军扫荡徐北坞堡、盗匪,再北上以攻曹嶷,若能灭曹而归,始可与祖君会合,进讨胡虏……”咱们不急,一步步来。
面对的敌人逐渐棘手,战斗烈度逐渐增强,在裴该看来,是一支强军成长的最佳途径,既不会因为始终不遇强敌而导致血勇不足、战技原地踏步,甚至于生出虚幻的骄矜之心,也不至于脊梁骨被反复打断,百战老兵永远培养不起来。本来在乱世之中,如此养兵实为奢望,好在有祖逖顶在前面,先帮裴该把强敌给扛住了。
在建康结交之初,以及才刚北渡之时,裴该是把祖逖作为自己的榜样,但如今看来,祖士稚很可能是一道阶梯,只要能够攀缘而上,自然强军可成,壮志可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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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在谯县附近停留了整整六天,然后便留下部分粮秣、器械、马匹,辞别祖逖,率军折往西南方向,经汝阴、汝南前往荆州,要去拜会第五猗和荀菘。可是才刚进入荆州地界,就遇见了一支徐州的商队,带来消息说:宛城已被攻克,荀菘已然归降了第五猗。
裴该闻讯不禁皱眉,心说我靠,历史又变味儿了……
详细情况是,去岁第五猗受命都督四州,当即率沿途所招募的千余兵马逾越南山,进入荆州最西北方向的魏兴郡。魏兴、上庸、新城三郡虽然归属荆州刺史部,但实际上与梁州的关系更为紧密——两汉时,这三郡原本都只是汉中郡的一部分而已——建康政权的手一时还伸不了那么远,故此第五猗可以肆行无忌。但是接着再往东走就不成了,遭到新任荆州刺史王廙的阻拦,想要折向南阳方向,荀菘又已占据宛城,不肯接受第五猗的指挥。
正当第五猗兵寡力弱,难以进一步扩展势力的时候,突然间喜讯从天而降——杜曾率领残部北上,亲自跑到南乡的三户亭来拜谒第五猗,请求依附。并且杜曾还与第五猗商定了婚事,将第五猗的庶女嫁给杜曾之侄杜略为妻,随即两军合流,顺利镇定了南乡郡,进取襄阳。建康所署荆州刺史王廙率军来御,结果被杜曾杀得大败,第五猗就此得以进入襄阳城。
第五猗的战略,是掉过头来先收服荀菘,然后再进取义阳、江夏,把整个荆州北部都置于朝廷的掌控之下。此时周访、甘卓等将还率部在湘州攻打杜弢,王敦抽调他们北援,周访因此而暂且应允了杜弢的投降,上奏建康,任命杜弢为巴东监军。可是他们才刚脱离与杜部的接触,启程北上,王贡一封书信传来,杜弢当即降而复叛。周访等人被迫掉过头去,再攻杜弢,最终临阵杀死杜部悍将张彦,迫降王真,杜弢孤身带箭而逃,途中伤重而死——湘州的叛乱就此被彻底平定了。
可是这么一来,给了第五猗和杜曾足够的喘息时间,杜曾亲率精锐,把宛城团团围住。荀菘力不能敌,遣人突围而出向王廙求援,却得不到应答,无奈之下,在坚守了整整一个月后,终于还是打开城门,拜倒在了第五猗的马前……
原本的历史并非如此,主要缘由便是陶侃仍在荆州。虽说单论战阵之能,陶侃、周访或许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但陶侃在荆州的人望很高,这是周访所无法比拟的,因而进军速度也快了不止一筹。加上陶侃临阵说降了王贡,杜曾北逃之时,其残余兵力就要比这条时间线上薄弱得多。
随即陶侃率军南下湘州,追击杜弢余部,而将周访安排在自己的右翼,监视荆州北部的动向。杜曾即便没有王贡的指点,最终还是在襄阳投靠了第五猗,并且奉命去攻打宛城的荀菘。只是原本历史上的荀菘,这时候已经跟建康政权接上了头。
荀崧为河阴所遣,就理论上来说,应该算是长安之将,而非建康之将——故此第五猗恼怒,非要把这个叛徒先击破不可。但一则自己受河阴之命,担任都督荆州江北诸军事,朝廷不打招呼,却又突然间派来一位都督四州军事,强要压在自己头上。而且第五家族虽是长安显姓,东汉先后出过第五伦、第五种、第五访、第五上等名臣,问题是自从入魏之后,就再没有过两千石——第五猗算头一个——怎么能跟颍川荀氏相提并论哪?则荀崧不服第五猗,也在情理之中。
其次,荀崧旧在洛阳,雅好文学,与王敦、顾荣、陆机等人相交甚厚,所以如今王、顾二人都在琅琊王麾下,故旧情深,他自然会比较倾向于建康政权。
在原本的历史上,荀崧是通过陶侃联络王敦,得到了建康政权一定的承诺的。据说当宛城被围后,其女、十三岁的荀灌娘破围而出,首先去向荀崧故吏、襄城太守石览求援。石览不敢发兵,但是指点荀灌娘,可以去找南中郎将周访,由此荀灌娘即伪造了其父的书信,转道求取了周访的援军……
但在这条时间线上,阴差阳错,石览不在襄城——可能是受祖逖提前西征的影响——而周访也代替了陶侃之任,正在湘州与杜弢鏖战,故此宛城周边五百里内,可以求救的就只剩下江夏的王廙。王廙才刚被杜曾击败,哪儿还敢去救援宛城啊,只得把消息传回江州——而若等王敦得信发兵,估计荀崧的尸体早就已经凉透了。
再加上第五猗、杜曾比原本历史上更为势大,荀崧又非能战之将,因此在外援不至的情况下,无奈只得俯首,开城而降。
根据商队带过来的情报,宛城才刚被拿下不久,第五猗和杜曾都还在城中。裴该在慨叹历史变更之后,便即遣人快马送信,去通知第五猗,说自己即将前往宛城,希望能够与之面晤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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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猗接到裴该的来信,便即召见部属——主要是杜曾、王贡和荀崧等人——询问他们的意见。
杜曾还没看信,先皱着眉头问道:“裴文约奉命守牧徐州,都督青徐军事,因何会到我荆州来?”
第五猗回答道:“据其书中所云,乃是长安危殆,故此率军西进,欲与祖士稚合兵,北向河南。然祖士稚先与胡贼战于郏县,不利,不克再次发兵,因而裴文约乃率师东返。说是欲取长江水道,以便输运物资,因此南下,闻我在宛城,特求一见。”
王贡笑道:“此托词耳。彼西来时物资充足,无需水道协运,归时粮秣只得其半,如何倒要沿江而行了?恐怕是祖士稚请他保障豫南,恐我等插手耳——天下皆知,祖、裴本为一体,祖士稚在兖、豫纵横,亦多得裴文约资供。”
第五猗点点头,说:“朝廷命我都督荆州军事,本无兖、豫之任,我也无北上之意。如此,且与裴文约分说明白,请他归去罢。”
王贡说且慢:“不知裴文约所部多少人马?明公何不趁势截留之,并向其要求粮秣资供?听闻去岁徐州大熟,彼又能于农忙时千里行军,想必物资充裕。而我今兵、粮并寡,只恐周士达(周访)破杜弢后,折返北上,会合王世将(王廙),到时候难以抵御。若能得徐州资助,便无忧矣。”
第五猗一皱眉头,说这主意好是好,但——“裴文约可能应允否?”
王贡阴险地一笑:“即在宛城设下筵宴,款待裴文约,与其相商。若彼肯拱手交出兵、粮来,那便放他平安离去;否则明公即指斥其不救长安之罪,当宴拿下,还何所求而不可得呢?”
荀崧闻言,大吃一惊,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裴文约本无罪,徐方在千里之外,岂能要求他远救长安?如此无故而捕拿一方守牧,欲夺其兵、粮,诚恐四方离心,将归怨于朝廷也!还是与他婉言相商,不管肯不肯与,都安然放他归去为好……”
王贡撇撇嘴:“明公本朝廷所遣,有节旄在手,名位又在裴文约之上,如何不能宣其罪而捕其人?至于四方离心云云,彼等之心,本在建康,而不在长安,原不依附,又何言离啊?行大事者不拘小节,荀守未免太过迂腐了。”
第五猗犹豫少顷,还是转过头去问杜曾:“卿以为如何?”杜曾瞥一眼王贡:“末将以为,王子赐所言是也。”
第五猗说好吧,那就这样决定吧,一指王贡:“卿可自去安排。”荀崧还想劝阻,第五猗伸手捂住耳朵,表示此事已决,不必再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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