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无数大船,樯橹若林,高帆如云,鼓风破浪而来,使得裴嶷、荀崧等北人无不吃惊,然而裴该却面不改色,丝毫也没有惊讶的表现——后世万吨轮他都见过,相形之下,那三条楼船哪怕拼接在一起,也不过小角色罢了。
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一首唐诗:“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建康的诸位,此景于汝等亦大不吉也。随即便侧过脸来,压低声音,笑对裴嶷说:“观此情势,东海王将率数万众北上,我等倒可以息肩了。”
其实此等规模的楼船一条可以装载多少人,裴该心里并没有数,但他是见过与眼前艨艟差不多大的海船的——就由徐州本土所造——知道包括水手在内,往多了塞,足可以挤进四五百人去。以此来揣测楼船,怕不是一条能载千人?那么算起来,这回跟着东海王司马裒乘船北渡的,总得在一万以上了——岂有此理!
裴氏上封信里写得很清楚明白,司马裒此番北渡,只负督战之责,本身不带多少兵马——江东此际根本就拿不出上万的可战之兵来扔到中原去——两三千的顶天了,主要是为了护卫统帅安全,不会真上战场。所以你就这么点儿人过来,有必要乘坐那么大、那么多的船只么?
裴该一语点醒梦中人,裴嶷当即反应过来,不禁笑道:“文约既已落子,江左又岂敢不应?”正因为你带着五千兵马在江北耀武扬威了一番,所以对方才派出那么多战船来,同样想起到壮声势、吓敌胆的作用,希望你不要小觑了江东。裴该一撇嘴:“战舰若能登岸,我或有所畏惧,此去中原,水道不通,怕他何来!”
等了不多会儿,便见船只陆续靠岸,中央的楼船上首先下来一列兵马,左右排开,然后就轮到司马裒了。裴该上前见礼,只见这位少年东海王身量颇高,年纪虽然才刚十六岁,唇边已有短髭;小伙儿相当的漂亮,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轮廓分明——果然是有鲜卑白种的血统啊。此外,司马裒身后还跟着两名官员,经过介绍,乃是新任征北都督长史陆晔和司马戴渊。
对于这二位,裴该自然早有耳闻。陆晔字士光,本是南人,乃东吴丞相陆逊侄孙,曾为司马睿祭酒,参加过讨伐华秩的战斗,升任散骑常侍。此人名望挺高,但尚未见有什么突出的才绩,只是严明方正之态,或与卞望之有得一比。
戴渊戴若思则是北人,本籍就在广陵郡,生性豪侠,仗义疏财——换言之,就象是《水浒传》里的“托塔天王”晁盖似的,关上门是土地主、良善乡绅,打开门就随时都能操刀做了强盗。而且戴渊确实当过强盗,亲自领着部曲在江、淮之间打劫商贾,后来被返乡的陆机撞见,一番规劝,他才幡然改悔,从此专心读书,被举为孝廉,开始迈上仕途。
戴渊本为司马睿的右司马,前不久加号前将军,准备派他去增援周访,征讨杜弢,可是还没成行,杜弢就败了,于是旋被转入东海王幕,做征北司马。
司马裒一黄口孺子,他懂得什么?此来江北,不过充当一杆大旗和抢夺胜利果实的借口罢了,裴该知道,自己今后真正要打交道,甚至于钩心斗角的,就得是这一文一武,陆、戴二人了。陆晔究竟几斤几两,他并不清楚,至于戴渊,根据后事倒推,可能是个志大才疏、名不副实之辈——
《晋书》记载,后来王敦谋叛,戴渊率军抵御,大败亏输,只好与公卿百官一起到石头城去迎候王敦。王敦见了面就问他:“前日之战有余力乎?”戴渊回答说:“岂敢有余,但力不足耳。”王敦又问:“吾此举动,天下以为如何?”戴渊含糊其辞地说:“见形者谓之逆,体诚者谓之忠。”无耻官僚嘴脸暴露无遗。
与陆、戴二人见过面后,船上又再下来一乘厢车,那自然是东海王太妃裴氏所乘了。跟在车旁的侍女裴该是认得的,正是曾在胡营共患过难的那个芸儿——裴氏原有把芸儿指给裴该做妾之意,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意,所以前不久,才刚把芸儿嫁给了管家裴仁之子。裴氏并没有下车,只是命芸儿召唤裴该、裴嶷过去叙话——亲眷见面,合乎情理,别人么,就没有当面拜见王太妃的资格了,只能朝着厢车作揖。
其实裴氏此前并没有见过裴嶷,仅仅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位从兄而已,所以隔着厢门随便寒暄几句,裴嶷也就告退了。然后论到裴该,裴该心中多少有些忐忑,果然车厢拉开,露出那张熟悉的清秀面庞来,但却分明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裴氏满脸的怒容。
裴该鞠躬如也,口称:“姑母在上,侄儿在此赔罪了。”
裴氏哼了一声:“汝向来胆大心大,肆意妄为,不将我放在眼中,竟然也知罪么?!”
裴该忙道:“总是侄儿无理,然实不敢与姑母起龃龉……”
“龃龉”二字一出口,裴氏想起胡营前事,不禁慨然长叹,怒色稍霁。随即注目裴该,缓缓地说:“文约,多日不见,清减了……”
她这话大概只是心里作用,裴该本人可没觉得自己瘦了。固然这几年在徐州种地,事务繁忙,免不了经常熬夜,但他本来就不习惯早睡早起啊,不至于因此有多妨碍到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再说了,压力虽大,难道还大得过在胡营中么?那时候说掉几斤肉很正常,如今在淮阴终究吃得好、穿得好,还每天锻炼,怎么可能掉秤?不长膘就算谢天谢地啦。
因此面对裴氏怜惜的慨叹,裴该当即表示:“侄儿旧志不改,欲扫清胡氛,底定中夏,复为姑母报受掳之仇,岂敢不夙夜劳心?近日常骑马弯弓,肉或减了,却也结实了,姑母勿忧。”
裴氏又随便问了几句裴该的起居,终究是在江边,旁边儿还那么多人杵着等他们呢,不便过多言辞,于是转入正题:“那荀氏女究竟是如何天仙之貌,使文约必要毁约另聘?”裴该回答说:“荀氏女不过中人之姿,较之姑母,有若天壤之别。然而才德兼备,实为良配,故此侄儿一时操切,与其父议定了聘娶之事。未及先报姑母,实为大不孝,然而……当此乱世,欲重光社稷、复兴家门,必得一贤内助,侄儿实不愿舍,还望姑母体谅。”
裴氏沉着脸道:“彼前日在宛城救卿之事,卿信中也备悉言明了,恩固当报,然娶之为妇,则大可不必……”不等裴该辩驳,又说:“且唤她来,与我同车,让我看看究竟是何等女子,竟然能够迷惑了卿心。”
裴该不禁微微苦笑,也只好躬身而退,跑去与荀崧商议,让荀氏女上了裴氏的厢车,然后一行人这才离开江岸,启程往堂邑县来。裴该早就在县城内外安排好了居处,事后部曲前来禀报,说计点东海王此番带过江的仆佣、僚属,大概一百余人,所率士兵总数不过一千三百。裴该点点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也。”
真要有上万兵马过来,就算帮不上忙,扯后腿的能力也足够了,如今就这么点点儿人,只要小心提防,又有何可惧啊?
东海王司马裒才过江,旅途劳顿,总得先好好地歇息一晚,明日才能开会商议北伐之事,而且当时人普遍的低效率,估计光收拾行李,仆役们就能忙到半夜。才进堂邑城的时候,跟随裴氏过来的管家裴仁就凑近裴该,低声禀报说:“那人也随之而来了,主公欲如何安排?”裴该想了一想:“且先命其等候,过几日再择机召见吧。”
当晚大宴来宾,不过都是些虚应故事罢了。等到宴席散了,裴氏召唤裴该前往,于内室相见,姑侄二人这才来得及长篇大论,互述别后感怀。说起此番出征之事,裴氏就问了:“文约,卿以为此番北伐,可能收复乡梓否?”
裴该轻轻摇头,说:“实不相瞒姑母,侄儿与祖豫州合兵,若说恢复河南故都,实不为难;进取关中,救援天子,便不易为。至于乡梓……”也就是说河东的闻喜县——“胡贼军势尚雄,恐难遽破,只能等平定河洛、关陇后,再徐徐图之。”
河东在黄河北岸,河东郡再往北就是胡汉政权腹心所在的平阳郡,平阳城距离闻喜县不过三四百里路程,想就此一口气打到闻喜去,简直是天方夜谭嘛。裴该心说我和祖逖哪怕把能搜集的兵马全都拉出去,再加上什么蓬关的陈午、河阴的荀组,撑死了能到十万吗?而胡汉方面,光刘曜所部就不下十万……即便战斗力有高下,但敌人若是沿河而守,没有同等兵力根本就渡不过去啊。
裴氏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关照裴该:“我将裒儿托付于文约,卿千万保得东海王平安才好。”
裴该说姑母你请放宽了心——“大王为征北都督,必不会身临险地,可保无虞。”
“文约自己,也须小心。”
说了一阵北伐之事,裴该好不容易才把话题引到自家婚事上来,问裴氏:“姑母适才与荀氏女同乘而来,不知看其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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