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裒北伐之事,也由程遐率先得到消息,并向石勒禀报了。
其实若按照正常的消息传递速度,石勒估计还得十天半个月以后才能得到确信,但程遐如今身为左长史,名位仅次于张宾——跟徐光则拉开了差距——又将其妹嫁与石勒做妾,就此与石勒君臣情好日密,主动要求把情报工作抓到了手中。根据程遐所说,他所派遣的细作,西至长安,北到幽、并,南抵建康,已经织成了一张厚密的大网,可将天下情势,一举而网罗之也!
石勒对此信之不疑,张宾则是将信将疑——但他插不进手去,自然难求真相。张宾只是觉得,以自己对程遐的了解,那厮负责后勤、运筹帷幄,或有一日之长,但探查隐微、规划方略,从来都是二把刀啊,怎么突然间变得厉害起来了?
说白了,程子远虽不能比萧何,他主要才具与萧丞相也属于同一类,然后你如今告诉我说,他突然间又点亮了张良和陈平的技能树……焉有此理!
当然啦,不排除是程遐召到了一位张良或者陈平相助——张宾怀疑乃是对方新得的门客、清河人张披,于是厚加笼络,想要把张披拉到自己身边来。
这位张披确实是个人才,然而张宾猜错了,协助程遐编织情报网的,并非此人,而是—个就连足智多谋的张孟孙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老熟人——
晋青徐都督、领徐州刺史裴该裴文约。
裴该初抵淮阴后不久,便开始尝试与程遐联络,其后二人书信往来非常频密,相关北伐之事,也正是裴该主动通知的程遐。倘若程子远真的编织了一张可以南抵吴越的情报网络,那么不等司马裒渡江,早在司马睿誓师之际,就应该有消息往河北传递了,何必等到两路大军真正出师之时?事实上以程遐的冀州寒门出身,他根本就不可能把黑手伸到江南去,且其才具、能力,也不可能遥控超过千里地的情报人员。
即便裴该拥有比他多两千年的见识,又向来关注情报工作,徐州的情报网络都很难延伸到幽、冀、并、雍等遥远地区——交通水平和通讯水平极端落后的时代,即便克农公穿越了,想来也只能徒唤奈何吧。
至于裴、程二人“狼狈为奸”,主要原因是拥有共同的敌手——张宾张孟孙。从程遐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一直想取张宾而自代之,但明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又无法与徐光同进共退——这两位之间还存在着竞争关系呢——那便只得谋求外援啦。尤其当他日益明确地体察到,石勒于胡汉政权也不存在什么牢固的忠诚心——石勒的忠诚,或许只会奉献给刘渊一人吧——那么与晋人相勾结,只是叛汉,却并不存在叛石的问题。
天下朝晋暮汉之辈,甚至于同时两属之辈正多,说不定哪天石勒因势所迫,也会背汉从晋呢,那我跟晋人之间有所联络,即便败露,只要说明白了是在利用对方,而非为对方所利用,相信石勒也不会在意吧。其实若非这个对方恰好是裴该,石勒、张宾都恨其入骨,否则的话,程遐根本就没有隐秘其事的必要。
而站在裴该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预知后事,知道唯有石勒可算是毕生之大敌——当世无论才能、志向,能够超越石世龙的,还有何人啊?即便祖士稚都恐略有不及。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能够随时掌握石勒的动向,只有以有备击不防,才有获胜的可能性。如今石勒的右膀是张宾,左臂是程遐,但右膀粗悍无对,右臂却是虚的——根据《晋书》记载,后来张宾去世,程遐代其为右长史,石勒每与程遐议事,有所不合,就会慨叹:“右侯舍我去,令我与此辈共事,岂非酷乎!”
至于程遐与张宾的关系,裴该曾经身处胡营,自然清楚得很。而且史书上也记载了,张宾曾经欲引程遐旧客张披参与政事,程遐嫌恨,乃使其妹谮于石勒,说:“张披与张宾为游侠,门客日百余乘,物望皆归之,非社稷之利也,宜除披以便国家。”石勒遂杀张披,张宾莫可奈何……
具体文字裴该记不清了,对于其事还有点儿记忆。就此判断,欲败石勒,先除张宾,欲除张宾,必须得借用程遐之力——况且人现在可已经是石勒的舅爷了,随时能让妹妹帮忙吹枕边风。裴该因此而试探、联络程遐,暗示将与其共谋张孟孙,二人就此臭味相投,一拍即合。
不过总体而言,是程遐所求裴该为小,而裴该所求程遐为大——除非裴该当即便可设下一计,除去张宾——所以必须得给程遐点儿甜头吃才成。裴该的做法,是将部分对其有益,对己无损的情报传递给程遐,以换取石勒阵营的情报——程遐求掌情报事宜,便是从中得到的灵感,他相比张宾,就此多了一条向石勒献媚和表功的途径,自然声望日隆,宠遇不衰。
双方的消息传递,主要是通过商旅来完成的。裴该自从开始铸造“吉钱”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四方商贾辐辏,徐州本地弃农经商者也逐渐多了起来,裴该加以甄选、培养,赋予了其中不少人探听四方消息的重任。当然啦,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裴该允许他们用情报搜集和某些隐秘工作来换取减税、通关等权利;而敢在如今的乱世中还到处跋涉的那些商人,也都是胆大心狠、手眼通天之辈,自然不在乎多打这么一份工——只要给好处就行。
唯一可惜的,是还没有人能够将情报工作整体担负起来,以分裴该之劳。
至于冀州,历经兵燹,城邑残破、土地荒芜,很多无法自给自足的物资也必须得仰赖商贾贩入——比方说盐——程遐就劝说石勒减少关卡,以利商贾,顺便把工商业也划归自家管辖范围之内,如此一来,和裴该的联络就更加方便了,也能够保证其隐秘性。张宾再如何足智多谋,终究见识难以超越时代,对于因商为间这种事,天然的缺乏防范意识。
这次也是裴该通过商贾,提前向程遐提供了北伐的消息,让程遐在石勒面前又立一场大功——反正他们也迟早都会知道的。石勒得报,急忙召集众将吏商议,并且笑着说:“我甚欲与裴郎会猎于中原,以观其能——然而,我军根基尚不稳固,是否应当南下以挠其背呢?”
孔苌说了:“明公千里转战,始据襄国,正当养精蓄锐之时,不宜骤兴无益之师。且平阳天子尚无诏来,岂可无命而征呢?”
其实这些年石勒一直在“无命而征”,平阳的诏书全然当他放屁。否则的话,平阳要他与王弥、曹嶷约和,他怎么转过头去就把王弥给宰了,又到青州去攻打曹嶷呢?平阳要他助刘曜以取关中,他怎么把队伍往相反方向拉,一口气跑到河北来了呢?所以孔苌言下之意,并非要石勒做胡汉的忠臣,与此相反,是说我们南下去骚扰晋师之背,得着好处的只有平阳啊,咱们能得着啥?为什么要为匈奴人去火中取栗呢?
众将议论纷纷,有人说当然得往南打的——即便不从天子之命,也得考虑到唇亡齿寒之义啊——还有人说应当继续平定冀州,不宜打乱自家的扩张步调。最终石勒望向张宾和程遐,问:“右侯与程长史又如何说?”
程遐才要开口,却被张宾给抢了先,张宾说道:“明公请先思,平阳会否有诏前来,将欲如何调动我军。”
程遐插嘴说道:“平阳必然有诏,或命我等南下以挠晋师,或命我等西逾太行,以攻并州……”
张宾点点头:“子远所言是也。今我军四战皆敌:北有王彭祖,南有刘始仁,西有刘越石,东有邵嗣祖。若北,王浚之势未衰,且新召拓跋鲜卑往攻辽西,兵雄力劲,我军胜算渺茫;若西,太行险塞,出入皆难,若我军往攻并州,而邵续趁势欲收冀州,又如何处?若东,王、邵本为一体,必然发兵增援;若南,有刘演在,何得遽渡黄河,以挠晋师之背呢?”
程遐道:“如此说来,还是暂时以保境安养为宜啊——且去岁襄国大饥,实不宜劳师远征。”这也是裴该请求他对石勒的进言,你们最好站干岸上瞧着,别来掺和我晋与胡汉之争吧。
然而张宾却摇摇头:“天下事,将有大变——或者晋人复收河南,平阳力蹙,或者始安王克陷长安,晋师退却——则我军岂可观望待变,失此良机?譬如赛马,一骥前出,落后者追赶为难。故此今岁秋冬之际,我军也必当有所动作。”
石勒捻须沉吟道:“若依右侯所言,北攻幽州、西取乐陵,皆无必胜之道;西逾太行,又恐王浚、邵续袭我之后。那么若要动,便只有南下了……”
张宾说对啊:“四周之敌,最弱者唯有三台刘演。若南击刘演,王浚必不肯援,邵续也未必肯动,我别使一部塞太行,刘越石难逾天险。但破刘演,得据临漳,依大河为阻,则中原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威胁到我河北的根基。如此则后顾无忧,可谋王、邵矣!且若平阳有诏来,命我南下,正好以攻三台为敷衍;若命我军西出太行,则我军已先下临漳,难以遽返,也有托词。”
程遐闻言大惊,急忙劝阻道:“明公与刘始仁本有盟约,岂可轻背?”
张宾撇嘴一笑:“子远何其纡也。昔日与刘始仁约和,是为了专心对付幽州,今王彭祖方致力于辽西,我不去攻他,他不会来扰我,则刘始仁还有何用?”双眉一挑:“乃必攻之!”
石勒当即一拍桌案:“右侯所言是也。我意已决,各军这便整备粮秣物资,克日南征,必要全取魏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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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宾终究头脑清晰,加上言辞便给,程遐根本就没法比,再说了,他虽然受到裴该的拜托,却也没有必须得为裴该谋利的意愿,既然石勒已下决断,知道劝不回头,也便只好收声领命了。
退至自家宅邸之后,程遐便召来先前传递消息的商人,假装遗憾地对他说:“张宾力主南下,以攻三台刘始仁,我费尽唇舌,不能劝阻。请归告徐州,非我不为他说话,实属力有不逮。”
商人也不禁懊丧地“啧”了一声,随即请求道:“便攻三台,还请长史设谋,千万勿使石将军南渡黄河。”程遐点点头:“自当尽力而为。”
商人心说,如此一来,我还得跑趟三台,去给刘演传个信儿,要他提防石勒……好在顺路,倒不会耽搁了我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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