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寿《三国志》成书未久,见者不多,但魏郎中鱼豢私撰《魏略》,读过的人却不少,其中也包括羊彝。《魏略》中提到诸葛亮北伐以攻郝昭守备的陈仓——
“……起云梯、冲车以临城。昭于是以火箭逆射其云梯,梯燃,梯上人皆烧死。昭又以绳连石磨压其冲车,冲车折。亮乃更为井阑百尺以射城中,以土丸填堑,欲直攀城,昭又于内筑重墙。亮又为地突,欲踊出于城里,昭又于城内穿地横截之。昼夜相攻拒二十余日,亮无计,救至,引退。”
裴该反倒没有读过《魏略》,那种私书私史,他世家子是不屑于看的,但来自于后世的灵魂,却在《三国志》裴疏所引《魏略》部分文字中,读到过这一段。而至于郝昭是怎么用的火箭,别说羊彝不明白了,就连裴该一样想不明白。
这年月军中惯常的引火物,不过是动物脂膏或松脂,掺和些干草、木屑、炭灰罢了,那玩意儿在加热前是固体,燃烧起来并不快,所以施在箭支上,很容易射出去就灭了——不可能大规模施用火箭。植物榨油技术倒是已经发明了——主要是豆油——可惜并不普及,且植物油用作引火物,比动物脂膏的效果也好不了多少。
这年月还没有蒸馏酒,自然也没有酒精……
即便在全世界范围内,大名鼎鼎的“希腊火”也要在三百多年后才有确切记载,此前或许已有部分地区运用了以石油为原料的某种燃烧剂,但记载不详,难以确证。那么郝伯道会不会在中国境内发现了石油呢?可能性微乎其微啊……
连裴该都想不明白,何况羊彝,他不禁脱口而出:“难道裴该得了郝伯道的秘传?!”想来是有这种可能性的,不都是在关中御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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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施加在箭支上的引火物,自然就是新发明的“火药”了。
他曾经把一个黑火药的简方,伪造成上古烧炼残本——天晓得,上古之世有没有烧火炼丹一说——交给了葛洪介绍来的彭晓彭子勤,命其依法试验,争取可以早日“发明”出火药来。然而其后不久,裴该便率兵北伐了,彭晓缺乏监督,彻底放了羊,每日不是借口寻找原料去纵览一方胜景,就是假称闭门烧丹,其实暗迎女妓过来享乐……
这一段日子真是过得快活更似神仙,那谁还会去想验方、烧丹啊。
直到某次裴该在家书中提到彭晓,留在淮阴的荀灌娘才开始关注此事。荀灌娘也很奇怪,丈夫为什么会以国家俸禄养名道人在徐州呢?不过基于当时很多士人信道,炼药服丹之事不胜枚举——其实“五石散”就是一种丹药嘛——裴、荀又新婚未久,相互间说不上有多么了解,她在诧异过后,也便遵照裴该的嘱托,派人去探问彭晓烧炼的进度。
彭晓一开始还砌辞敷衍,孰料荀灌娘非普通闺阁女子,她是很聪明的,更有行动力,听得彭晓的回复似无诚意,便遣家奴裴服等暗中探查。当得知原来彭晓拿着丈夫给的资助,整天就知道吃喝玩乐,荀灌娘不禁勃然大怒,当即把彭晓唤来,当面指斥。彭晓初始没把一个女流放在眼中,还想硬扛,荀灌娘便遣人去问卞壸,说今有人诡称能致奇货,以此骗人巨额钱财,依律当如何处?卞壸回复说:“杖四十,或远流。”
荀灌娘当即就用裴府家奴行起了国法,把彭晓按在地上一顿猛捶,打得彭子勤屁股几乎稀烂,性命也去了半条。仅仅挨了不到二十杖,彭晓就服了,连声哀告,说自己会马上动手,尽快完成裴公交付的使命。
荀灌娘道:“予汝二十日,必要成功,否则……天下之大,岂无第二人会烧炼乎?”
彭晓也知道这事儿未必好办,当下哭天抹泪地讨价还价,说我都给打成这样了,还怎么去烧炼啊?你总得多容我养几天伤才成吧——最终把期限延长到了一个月。
被舆回住处之后,彭晓越想越是气闷,就打算等伤势将养得差不多了,干脆收拾行李落跑吧。谁料荀灌娘早有防备,派兵将其下处团团包围了起来,彭晓无奈之下,这才决定——我还是干活算了。
他此前倒也不是啥都没干,材料还是搜集了一些的,当下就趴在榻上,命从人点火开炉,提纯原料,可是原本肚子里货色就有限,再加不是自己亲自动手,结果一连三天,竟然毫无进展。
要说荀灌娘这顿板子,确实把彭子勤给打清醒了些,自知此事难为,光凭自己这半瓶子醋,别说一个月了,恐怕半年都未必能见成效——那终究是上古的秘法啊!只好写下一封言辞哀惋的书信,派人快马送去江东,交给老师葛洪,说葛老师您赶紧救救我吧,若不能按期完成裴公、裴夫人的要求,“师行将索我于鲍鱼之肆也”!
葛洪见信就笑,心说劣徒你也有今天,你性命不保,进了“鲍鱼之肆”,又与我何干,我干嘛要去“索”你?可是看看彭晓所抄录的所谓“秘方”,却不禁有些心痒,再加上——他也不至于真的眼睁睁瞧着弟子去死啊,若不烦难,能帮还是帮上一把吧。
于是运用自己多年来烧炼的经验,闭关试验,还真的只用短短十天时间,就把火药给搞出来了。
在原本历史上,黑火药据说就是烧炼家,甚至是葛洪本人无意中发明的,想来其间必然伴随着多次的剧烈燃烧乃至爆炸,甚至还可能有人因此而丢了性命吧。那是因为烧炼家们尝试把各种矿物都放到丹炉里去烧,不定某次就齐备了硝、磺、炭三物,并且比例适合,就此暴燃甚至暴炸。他们被迫要反复试验,究竟是哪些原料造成的这种结果呢?
但在这条时间线上,既然已有“上古秘方”,自然就不必走那条弯路了。“秘方”上写得很清楚,这些原料配比起来,“可得火精,燃而爆发”,既然如此,葛洪又岂会贸贸然在无防护的情况下用火去燃点呢?
只要知道了三种原料的大致配比,后世中学生都能轻松配出黑火药来,但在此世,关键一是原料的提纯不易,二则所须究竟是“朴硝”还是“真硝”,是“硫磺”还是“雄黄”还是“雌黄”,用炭是哪种炭,就需要反复尝试和比对。对于他人来说,此事或许难办——比方说彭晓——但葛稚川烧炼经验丰富,身边各种原料也相对齐备,搞起来就轻松多了。
正所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试验成功后,葛洪便将各种材料的配比和提纯手法,仔细记录下来,送还给彭晓,并且承诺:这既然是裴公给你的秘方,我也不会外传,只是自家烧炼时可能会使用到,你且寄语裴公,若有不怿,老夫将来亲自登门请罪。
他派一名弟子北上送信,可惜路途遥远,那名弟子又不是惯常往来徐方的,结果绕了远路,等赶到淮阴,彭晓第二顿板子都挨过了……好在荀灌娘最终还是饶了这厮一命,又多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彭晓接到信,真所谓绝处逢生,喜极而泣,赶紧上呈荀灌娘,荀灌娘也不知道对不对,是否夫君所要,便仍然将彭晓软禁起来,想等裴该回来后再做处置。
时隔不久,前方来信,裴该要荀氏父女往赴关中,荀灌娘便将配方、少量成品和彭晓一起带了上路。进入大荔城后,裴该取来试用,发现比例还是有问题……这玩意儿燃烧起来虽然猛烈,却并不容易爆炸。不过想想也对,从来火药分燃烧药和爆炸药两种,而黑火药本身就更适用于燃烧,爆炸性不强。于是唤来彭晓,厉声斥责一番,命其继续试验各种原料配比,并在关中寻找合用的硫磺和焰硝。
只是既然知道彭子勤是何种货色了,裴该此番态度自然与初见时不同,他褫夺了彭晓的徐州从事职务,命其在军士看押下“戴罪立功”,以赎前愆。可怜彭晓,就此从座上客变成了阶下囚,待遇跟军中普通工匠没啥区别,论自由度则还不如普通工匠呢……
此时已在大荔围城之中,但对外联络尚未彻底断绝,裴该便到处搜集原料,开始小规模制作起黑火药来。他原本的计划,是把黑火药填充入瓦罐,点燃后用砲车投掷出去,以极大杀伤攻城敌众,没打算用火箭——火箭主要是用来对付木制攻城器械的,可是胡军又能有什么攻城器械了?
虽无足够攻具,然一旦被胡兵杀到城墙边,他们梯子总归会搭的,故此裴该多多少少,还是预制了一些火箭,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今天胡营中推出了“飞梁车”,因为只有十具,而且很分散,先尝试以砲车砸击,发现命中几率不高,故此裴该便改用了火箭。
第一轮火箭,就跟此前发射的正常羽箭一般,只有三成顺利钉在了“飞梁车”的上板上,但这上板外侧本来就附着着麻葛乃至皮革,只要在箭矢飞行中火头不灭,一旦钉上,很快便即延烧开来。接着城上又发了第二轮箭,不再是火箭了——本身制作数量就不太多——而是在箭头上绑缚稻草、油脂,以增强火势的燃烧。第三轮是砲车发射火药罐,和仅仅装着油脂、柴草的瓦罐,打不中“飞梁车”,但使车后的土地上,瞬间便燃起了一堵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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