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诜被人从后面叫住,心里就不禁一个咯噔,心说谁在我背后?刚才我跟兄弟说的话,不会全都被他给听去了吧?
急忙回头,仔细一瞧,方才略略定下心来。
叫住裴诜之人,姓杨名韬,乃是司马保麾下都护,掌握着部分兵权,且向来与张春、杨次不睦。杨次曾经多次劝说过司马保,说杨韬跋扈难制,理当斩首。司马保这人虽然一贯没什么主意,又笃信张、杨二人,但心肠是很软的,轻易不肯对部下动手,就如同二人请杀陈安那样,敷衍几句,根本没当回事儿。
如今杨韬匆匆叫住裴诜,随即快步走近,左右望望,周边并无第四人,这才压低声音说:“裴从事适才所言甚是有理,张春、杨次二獠不除,秦州难以得安。今官军大举压境,唯有斩杀二獠,向朝廷谢罪,我等乃可得安。不知可有锄奸之计啊?”
裴诜连连摇头,说:“这是什么所在,杨将军何出此语?”你疯了心啦,在这里跟我提这种事儿!顿了一顿,又说:“我自归宅中,候杨将军前来赐教。”
杨韬会意,便即拱手离去。裴暅听兄长话中之意,要与杨韬密商,急忙劝告道:“此事大是凶险,阿兄不当与杨韬合谋!”裴诜苦笑道:“杨韬妄人,与我私语,片刻便将传入张、杨耳中,若不筹谋对策,必然受其牵累!”
裴氏兄弟并非司马保的嫡系,并且为张、杨二人所忌,故而自从裴该执政以来,他们身边就影影绰绰的,经常出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所为何来,不问可知——若非如此,兄弟二人早就投往长安,或起码逃到凉州去啦。则如今杨韬贴近私语,二贼怎可能不察觉啊?他们心里会怎么想?裴诜说如今这条贼船啊,我是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当日晚间,杨韬果然秘密来访裴氏兄弟,并且还带上了两名同僚好友——王连和杨曼。裴诜见来得人多,更感不快,但也只得堆出笑容,耐着性子与他们周旋。
然而这几个都是心思粗疏之辈,更没什么主意,全都仰仗裴诜。裴诜只得说:“欲杀张、杨二贼,其实不难,只要大王下旨,一狱吏可擒也……”
张春、杨次在上邽,也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只是他们所挟者并非天子,而且司马保也不是彻底的傀儡。
终究张、杨二人出身太低,原本不过南阳王一系的部曲小将而已,若无司马保做后盾,又如何能够压制得住胡崧之类重将?
司马保虽然年仅二十四岁,但他少有文才,年仅十九岁便以南阳王世子的身份,被老爹司马模表为平西中郎将、东羌校尉,镇守上邽,其后又联合张轨,杀死秦州刺史裴苞,一州晋戎名义上皆奉其为主,在地方上的威望还是不低的。
此公若求振作,张、杨难以擅权。问题是司马保生得实在肥胖,自称重八百斤(如后世三百五十市斤),导致行动困难,走几步就喘,外加嗜睡和阳痿……这种精神状况怎么可能担负得了军国重事啊?乃一以委之张春、杨次,二人这才能够狐假虎威。
然而张、杨的权柄都是司马保所赋予的,若逢要事,还必须呈报司马保,得到批准后方可施行,倘若撕了身后这面大旗,他们既压制不了同僚,也控制不住军队——否则二人欲杀陈安,就不必要一定司马保点头,结果请不下令来,便只能暗派刺客了……
所以裴诜才说,只要司马保肯翻脸,则张、杨二人必然束手就擒。
杨韬皱眉质疑道:“大王最信二贼,即今二贼或称病、或佯癫,不肯应命出征,大王亦不怪罪,则我等何能请下旨意来呢?”
裴诜假意沉吟良久,这才阴沉着脸建议道:“那便只有兵谏一途了——君等可率兵入卫,逼迫大王下旨……”
杨韬等人闻言皆惊,可是仔细想想,貌似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于是几个人商量了大半夜,计划回去后便各自召集亲信、整备兵马,待三日后的晚间秘密发动。
计议既定,杨韬等便即辞去。裴暅也辞别兄长,自归寝室,然后亲笔作书,换来心腹家人,对他说:“汝可赍此书潜出旁门,连夜报于杨次将军——且勿为外人所察!”
杨次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从榻上叫起来,展开来信一读,不禁大惊失色,连夜就跑去跟张春商议。
张春连读两遍裴暅的密书,问杨次道:“是儿所言,可信否?”
杨次说昨日白昼大王召集议事之后,杨韬确实曾与裴诜兄弟私语,然后当晚,他就领着王连和杨曼进了裴府,夜半才出——裴氏身边,我早就安排下了耳目,自然探查得明。且据裴暅信上说,是杨韬主动找上的裴诜,裴诜无奈而与之合谋,裴暅劝说不听,为怕玉石俱焚,只能暗中通知你我——“此言合乎情理。且,不怕不实,就怕实有此事啊,我等该当如何应对才好?”
张春恨声道:“若早杀裴氏兄弟,何至于此?然而如今官军侵逼甚急,却又不便遽下杀手……”倘若从前通过在司马保面前进谗言,捏造罪状,名正言顺地杀此二人,裴该必然归罪于司马保;如今咱们要再仓促动手,却很可能引火烧身啊。
“然而杨韬等,必不可留!”
张春建议即刻发兵,搜杀杨韬等人,至于裴氏兄弟,反正他们手里没兵,就先容其多活几日无妨。
杨次摇头道:“不妥……杨韬等既欲谋我,必深加戒备,倘若急切间难以得手,而大王命人前来解斗,又当如何处啊?”
两人的权力基础很虚,这种同僚相残、兼并友军之事,实话说从前还没有正经干过——要不然他们早就想杀陈安和杨韬了,为何陈安遁之陇城即可无恙,而杨韬也能够踏踏实实一直活到现在啊?因而杨次本能地有点儿心虚,不赞成张春所言。
张春问他那又该怎么办?杨次道:“可即将裴暅密书进呈大王,告发杨韬等欲图兵变、劫驾……”张春苦笑道:“彼等尚未动手,未必察有实据,大王焉能相信?”
司马保在陇上,基于他自身的健康状况,所有政策归之于四个字,便是“镇之以静”。当初裴苞若非不肯奉命,并且勒兵相对,他也不会去打裴苞;其后若非上邽仓廪实在空虚,他也不肯听信张春所言,派兵去断绝陇道,截留凉州贡赋。张、杨跋扈,司马保不加责难;陈安、杨韬等与张、杨不睦,司马保也不肯对他们动手……
当然了,若然真的损害到了司马保的利益——主要是眼眉前他能够瞧得着的利益——堂堂南阳王也不是吃素的。故而倘若杨韬等兵谏之举发动起来,司马保必会下旨擒拿;而若只有裴暅一封密信,结果必然是束之高阁——他还会权当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张春当即就反问杨次:“若待彼等动手,我等如何还有幸理啊?!”
杨次沉吟半晌,不禁苦笑:“如此,则我等只有抢先发动一途了……”你们不是想要挟持司马保,擒杀我俩吗?那我俩先动手成不成?
张春紧蹙双眉,又再端起裴暅的信来,细细一读——“书中所言,三日后发动。则我等且待后日……”
杨次摇头道:“调动兵马,或露痕迹,若为彼等察觉,抢先发动,又如何处?君若下定决心,便不可拖延,我等明日晚间,便须动手!”顿了一顿,又追问一句:“君能下定决心否?”
这可等同于谋逆之罪啊,咱们真的有必要走到那一步吗?我心里没主意,就看你能否下定决心了。
张春端起密书来瞧瞧,又再低头想想,再瞧瞧,再想想,同样拿不定主意……猛然间窗外传来一声鸡叫,吓得张春一个哆嗦,手一松,信落尘埃。他这才一咬牙关,对杨次说:“已是明日矣!时机稍纵即逝,若不能遽下决断,必为竖子所谋。君可密遣人以觇杨韬等动静,若彼等果有异象,则我等今夜便要发动!”
“君已定计否?”
“若裴暅书中所言为真,则我决心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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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韬、王曼等人心思粗疏,既已下定兵谏的决心,暗中布置,自然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张春、杨次想要发现些蛛丝马迹,本是很容易的事情。于是当日晚间,张、杨二人果然被迫抢先发动,勒兵来至王府,下令换防。守将不解地问道:“今日本应末将当值,也无大王之命,二位将军为何来此啊?”
张春将腰中长刀拔出一半,厉声威吓道:“我等有要事面陈大王,汝若敢阻,先试吾刀!”守将满面惧色,只得喏喏而退。
杨次下令士卒控制住王府大门,便与张春二人率兵执械,一起来找司马保。途中揪住一名宦者,问他:“大王何在?”宦者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居后寝与麴公弈棋……”
张春心说往常这个时候,司马保都已经睡下了,怎么今天精神头那么好,还跟麴允下棋?心中虽然疑惑,终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急急忙忙往王府后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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