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距离荀灌娘的产期,理论上还有三五天,但这事儿是做不得准的,提前这么几天分娩,也不能算是早产了。
只是事先并无征兆,否则裴该不会还跑前堂来办公。他本来以为,老婆身体素质不错,肚子隆得也不甚大——说明胎儿并不过于痴肥——生起来应该没太大问题吧?相比之下,他倒更担心小的,能不能活着降生,降生后又能支撑多久呢?
因为医疗水平太低,这年月即便富贵家门,婴儿的夭折率都居高不下——裴该当然没有具体统计过,但根据对熟识之人的询问、了解,据说超过了三成。
谁想正在跟葛洪对谈,忽听门外裴服禀报,说夫人难产……裴该当即面色大变,一挺腰就站起身来。他心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是因为产妇年龄太小啊,还是孕期安养仍然出问题了?据说荀老夫人第一胎也是死胎,这事儿娘俩儿不会有什么遗传吧?
裴该心急如焚,都忘了跟葛洪打招呼,就匆匆出堂,穿上鞋,直奔后寝。葛稚川仪态安详,也缓缓站起身来,就在裴该后面跟着——或许真是长年修炼,有所成就,别看他貌似不疾不徐,迈步频率不高,却始终只落后疾奔的裴该半丈之远,跟着一起进了后院。
无论兵卒还是仆役,都不认识这位先生到底是谁,可是眼瞧着裴公面色惶急,而这位先生就紧随在后,还以为裴公特意带他过来的,故此谁都不敢拦阻。
来到寝室门前,裴该不敢遽然而入,只是左右寻摸,到处找人,问:“夫人如何了?”随即从门内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老稳婆,朝裴该深施一礼,说:“夫人羊水已破,产道却迟迟不开,恐怕……”
裴该一把抓住了老稳婆的手,连声问:“可有凶险么?该当如何是好?”
老稳婆战战兢兢地说:“敢问裴公,是保大,还是保小啊?”
裴该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保大,自然是保大!”
老稳婆闻言倒不禁一愣。她干这行也半辈子了,接生的婴儿已有数百,且多是富贵人家,根据从前的经验,在这种情况下,有八成的可能性,主人家想要保小不保大呀——裴公怎么这么特别?
固然保大的情况也曾多次出现过,但一般都得夫妇结缡已久,且妇人已有多次诞育——反正已经有娃了嘛,少一个也无所谓,倒是母亲若然死了,前面几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若为少年夫妇,又是头产,多数都会要求保小——继承人最重要,老婆死了还能再娶,又不是贫穷人家,会怕娶不起第二个了。
为此又追问了一句:“裴公可想好了,确实要保大么?”
裴该一搡那老稳婆,急道:“快去,快去……小儿便死,与尔无尤;大人若有个三长两短,必要治汝之罪!”
老稳婆连声答应,赶紧退回室内去了。
裴该正在惶急,就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裴公,草民亦略通医术,或可保全尊夫人母子性命。”转过头去一瞧——咦,葛稚川你怎么跟着我到后面来了?
可是这会儿也不是质问此事的时候,裴该虽然心里说:你是道士,充什么医生,果然这年月巫医不分家吗?然而正当忐忑不安之际,如人溺水,葛洪随随便便一句话,落在裴该耳中,就如同救命稻草一般。于是忙向葛洪施礼:“先生若能救得荆妻性命,该必有厚报……”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当即释彭晓,并授官职!”
葛洪点点头,迈步就往屋里进。裴该本人并没有女子生产,男子不得靠近的老旧想法——后世男性妇产科医生也不在少数啊——葛洪是为救人性命,故此不避嫌疑,但他这一进去,室内诸妇人却不禁同声惊呼。
裴该在门外提高声音道:“葛先生道术精湛,可听他吩咐。”他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不管怎么说,巫医确实同源——所谓“药王”孙思邈,本身不也是道士么——相比那些纯技术工种的稳婆来说,裴该还是更相信道士葛洪一些。
他在门外徘徊,心中忍不住向诸天神佛祈祷——虽说从来就不信那些玩意儿——几乎就要许诺,若母子平安,他靠着大司马的权力,从此把道教尊为国教了。可是人越是在张惶失措的时候,越是会神飞天外,胡思乱想,裴该不禁琢磨:道教也是分派系的,葛洪算是哪一派呢?是总尊各派,还是到时候光尊葛洪师徒?
对了,我刚才还向佛陀祈祷来着,那么将来尊不尊那些光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室内嘈杂声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声。裴该听了不禁一愣,脚步停顿,整个人当场就僵住了。
随即见葛洪拱手而出,朝着裴该深深一揖:“恭喜裴公,贺喜裴公,得诞麟儿,且母子平安。”不等裴该反应过来,又说:“公子之诞,满室生香,将来必成大器啊!”
裴该就一直愣着,直到听闻“母子平安”四个字,脸上僵硬的肌肉才骤然间一松,随即嘴角一咧,笑意满溢。他赶紧朝葛洪深揖:“多蒙先生施救,大恩无以为报……”
葛洪笑着摆摆手,说:“裴公可入室抚抱麟儿,洪暂告辞,明日再来求见。”他知道裴该今天不可能再有精神头来接待自己了,那我还是先走吧,咱们明天再会。
裴该吩咐裴服将葛先生恭送出去,自己一转身就蹿进了寝室。进来一瞧,只见荀灌娘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拥着被子瘫软在榻上,猫儿正用热手巾帮她拭面;几名仆妇在清理地上的污血,以那老稳婆为首,三名稳婆并头一处,正把初生儿浸在水盆中,细心擦洗。
裴该就瞥了儿子一眼,心说——好丑怪。那小东西皮肤粉红,但是皱巴巴的,眼睛未睁,五官有四官全都挤在了一处,一双招风大耳倒是支楞左右。以人类的普遍审美来看,这种东西就只占了一个“丑”字,但不知道为什么,裴该瞧着,却不生厌。
他只是想:难道我初生之时,也是这么难看的么?
也就瞥了这么一眼,随即他就赶紧跑到榻前,抓住了荀灌娘露在被外的手——这只手平素颇有力量,此际却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荀灌娘缓缓睁开双眼,望望丈夫,虚弱地笑了笑,低声道:“幸不辱命。”
裴该忙道:“夫人说哪里话来?若生子,是有大恩于我,若不生,也无关紧要,还当以夫人身体康健为重。”
猫儿在旁笑谓:“方才险些将我吓死,好在夫人拼命用力,那位先生又指点得法,公子才得顺利生下——原来妇人生产如此凶险,我还是不嫁人好了……”
荀灌娘轻轻摇头:“汝今日受了惊,过几日便不这么想了。”
裴该看妻子虽然虚弱,中气不足,倒确实不象有什么性命之忧,这才彻底放下心来。随即左右望望,吩咐道:“可将窗户打开……”
老稳婆忙道:“裴公,妇人生产后一月,切不可受风啊。”
裴该笑道:“此际哪里有风?若怕着风,可将锦屏张于榻前,唯室内空……气息如此浑浊,岂可安居啊?”
他前世就听说过,为怕受风,把产妇置于密不通风的环境中,这是千古陋俗,事实上产妇非常需要清新空气,只要谨慎点儿别让她感冒就成。未来的讯息社会就是如此,各种有用没用的信息,都可能通过各种渠道或有意或无意地传递给受众,故而那时代的人普遍比古人知识面广,见识为长。
裴该说那句话的同时,本能地又抽了抽鼻子。他才进来的时候,就感觉这屋里密不透风,空气很浑浊,这回重新闻闻,才发现——咦,貌似真还掺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难道说葛洪所言是真,我这儿子果然生而带有异香不成么?
就问猫儿:“是何香气?”
猫儿用下颌朝榻旁的熏炉一点:“喏,是那位先生带来的百蕴香,说可保产子,且能定神安魂。”
裴该闻言,不禁撇嘴,心说这葛老道果然还带着江湖骗子的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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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彭晓彭子勤被发为城旦——也就是苦役犯,最初都派去筑城,故有此称——但是裴该没真让他去做苦力,而仍然要他精研火药,搞出不同功用的配比出来。
干的活儿虽然一样,但跟在徐州之时,有若天壤之别。如今彭晓无官无职,平素只能穿一袭麻布短衣,日常饮食仅仅管饱,出出进进都有兵卒监护,别说偷跑出去倚红偎翠了,就连假期都没有……
彭子勤真是悔不当初,却又无可奈何,只盼望着赶紧把裴公吩咐下来的工作完成了,当面禀报的时候,可以哀哀哭诉,再度恳请宽饶——只可惜,试制火药配比不但危险,还极其繁难,得要反复做试验,根本就没有捷径可通。
彭晓其实并不在长安城内,而在灞城以北,这里有一片正好包夹在渭水、灞水和成国渠之间的狭长土地,乃是裴该新建的“工业区”。
根据徐渝的设计,通过水运把各方搜集到的原料运至此处,加工建设。裴该深知若分散且不成规模,就无所谓“工业”,永远都是手工小作坊而已,故此将所属匠人齐集于此,先后设置了铁作、木作、造纸和印刷等各工坊,用工都在三百人以上。此外还有“火作坊”,即为试验和制造火药的所在,但距离其它各坊都远,且有重兵守护——因为各坊都同时制造军用和民用产品,唯有火药,这年月暂时只作军用,而且必须保密啊。
各家工坊的西面,南依成国渠,还有十数顷的农业试验田,试种各种作物,研究农业新技术,倘若成功,便可向各地推广——反正目前雍州田土,三分之一抛荒,三分之一为世家所有,三分之一是民屯,自耕农很少,所以推广起来相对方便。
对于持一技之长前来应募,或者因其技能而被地方官举荐,甚至勒逼前来的各路人士,裴该即便在百忙之中,也要亲自审查。因为这活儿只有他能干,终究他比旁人多了近两千年的见识,是否靠谱未必能够瞧得出来,是否完全不靠谱,那是一眼便可洞悉的。好比说耕作,有人献上堆肥之术,裴该就瞧不出好赖来;但有人献上祈神之术,说能使蝗虫不生、稗草不长,裴该当场就命人将其乱棍给打将出去了……
只有裴公觉得可能靠谱的技术,才准拨下资金研发,试验过程中,技术人员暂受五十石之禄,候其有成,给九品官衔。某些技术是可以立竿见影的,但相关农业方面的技术,则起码得有半年,才能得见成效,是否真有普适性,恐怕非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钻研不可。
然而裴公轻授名爵的行为——虽然只是八九品小吏——却遭到了幕府群僚的普遍抵制,裴该为此费尽唇舌,到处加以说服。其实古代即有农官之名,地方官会按时向朝廷荐举擅长耕作的老农,由天子亲自嘉勉,甚至于给禄,儒家学说即以农为重,还不会招致太大的反对声浪。但对于向来低贱,且被视为别业的工匠、商贾,大家伙儿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裴该被迫做出一定让步,商贾得向幕府捐助一笔资金,才准得官;至于工匠,裴该把他们召集起来,遣人突击培训,不管技术再强,功绩再大,也非得能读写五百个字,并且听过一经的讲解,才可得官。
由此便可对外宣称,此人虽为匠人,亦有士人之学,授官可也。同时裴该也希望工匠们都有文化,方便技术的进步和传承。
唯有彭晓本身就是士人,虽然干着工匠的活儿,但属于高级技术人员,虽然没能把裴该所要求的配方全都拿出来,被监督着不敢再偷懒,也已经有了部分成果,若依新政,起码可赎前愆,免罪为民。偏偏裴该跟把他给忘了似的,根本就没有要饶恕他的意思。
彭子勤在工坊里真是度日如年啊,好不容易师父葛洪找了过来,听他说明前情,好一顿训斥后,便道:“我试往谒裴公,为汝求情吧。”但随即一走就是十来天,影儿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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