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命甄随、王泽率部先行,来救大荔。二将不敢懈怠,兼程起行,急走两日,终于在这天黄昏时分,抵近了大荔城下。哨骑来报,胡军才刚撤围而去,东向黄河。
甄随道:“此必欲夺渡口,逃归河东去——我等当急追勿舍!”
王泽劝说道:“大都督只教来救大荔,既然大荔不失,我等便当入城守护,以待大都督前来,再作区处。且我远来疲惫,若不入城歇脚,而直向渡口,倘若胡寇返身来攻,又如何处啊?”
甄随横了他一眼:“汝这话却怪。倘若胡军不撤大荔之围,而返身来攻我,我等又如何处?不过与之一战罢了。在大荔城下是战,前至渡口,难道便不是战么?”
顿了一顿,忍不住还是加上了几句解释:“胡寇若守渡口,随时可以退返河东,则其军心必定,说不定刘粲贪心不足,还要沿河北上,去寻大都督决战,或者南下攻略渭汭,断我与洛阳之联络。我若归入大荔城中,则正中彼等下怀。不若前往渡口,与胡相峙,则其必不敢四出,且待大都督来,正好一举摧破之!”
王泽闻言,略略愣了一下,便即抱拳道:“甄督所言甚是,末将思虑不周。”他心说最近军中隐有传言,说甄随其实是假痴不癫、装疯卖傻,这人情商虽然不高,智商还是不能小觑的,否则光凭勇猛和运气,怎么可能打那么多胜仗?我还暗地里嘲笑过这种说法,如今看来……空穴来风,不为无因啊。
其实甄随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老爷在大荔城中等了那么久,就想到郃阳去攻打胡垒,取刘粲的首级,结果光出城转悠一圈,还没能斩杀刘骥,我这儿正郁闷着哪!眼瞧着胡军距我不到二十里地了,一卯劲儿就能见到刘粲大纛,你倒叫我先进大荔城去歇脚?我怎么可能忍得住啊!
倘若此言一出,估计王泽就不会对他刮目相看了,会以为:这才是你真心话,前面都是矫饰!你丫就纯是想打仗,立功心切而已。
于是二将率领所部兵马,急匆匆便向渡口追去。眼见乌云四合,暮光渐隐,这一日黑得似乎比往常要更早些,虽然距离渡口尚有十数里之遥,甄随却不敢再冒进了——而且估计大黑天的,胡军必然在渡口下垒,不会这便转向它处——下令全军止步,就地安营扎寨。
他们立寨的位置,恰好在大荔城西三十里外,此处地形西高东低,有道一丈多高的缓坡。甄随把营中琐事全都委托给了王泽,他自己立马坡上,朝着黄河方向远远眺望。隐约可见,远处黑暗中闪烁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来——不知道胡寇是否已然攻克了渡口?
探马前出,多数都被胡骑所杀,十之一二带箭折返,都说两军相距不到二十里之遥。那也就是说,自己见天黑而停步,同一时刻,胡军才至渡口,不大可能连夜发起猛攻,势必也要安营下寨。那么倘若己军明日平旦即起,黎明时西进,天光大亮时便即逼近胡阵,则胡寇没有什么余暇再去攻取渡口了。若能将刘粲困死在黄河西岸,待等大都督乃至郭默率军来合,不但能够战而胜之,还可能使其无路可退,匹马不得返归河东去!
想到这里,甄随不禁满腔热血,如欲沸腾,左手五指摊开,掌心向上,掂啊掂的,在心中预估刘粲首级的份量。随即他略略偏过头去,轻声询问亲信部曲:“可带着酒么?”
军中原本禁酒,但身为大将,总归有点儿特权,只要不醉酒误事,司马发现了,也未必会上报,大都督知道了,也未必肯深责。甄随好酒,且为海量,等闲不醉,所以行军之时,常会命亲信私带一囊旨酒,以备解馋——反正就这一袋子,哪怕一口气吸干了,老爷也不会醉。
亲信听问,便即回答道:“酒有,只是无处去暖。”甄随说不用暖,凉的就成啊,就我这钢铸铁打的身躯,难道还会吃出病来不成么?当下接过亲信递过来的酒囊,拔了塞子,一口就灌下小半袋去。冷酒入喉,将胸头炽热略略浇息,他这才长舒一口气,笑道:“且回营安睡,明日一早,我率汝等破胡建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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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随是不清楚,刘粲早命刘骥率兵去取蒲津,也就是蒲坂渡口,就理论上而言,区区数百晋卒守备的渡口,早就应该被攻下了。然而当刘粲率军抵近渡口之时,却悍然听闻,刘骥竟然尚未得手!
原由是陶侃早率舟船南下,泊于渡口之侧,候胡军抵近,便即乱箭齐发。水面作战,本以弓弩为强,故此他带着足够数量的箭支,刘骥远来仓促,急攻渡口,一时不防,竟被射退。
直到本日午后,刘骥才得以重整军势,再次发起对渡口的猛攻。胡兵高举大盾冒矢而前,与据垒的晋兵展开激烈的肉搏战,花费了很大的气力,渡口七垒,才克其三,然后天就逐渐昏暗下来了,无可再战。
故而刘粲到时,渡口基本上仍旧掌握在晋人手中,不禁气得他三尸神暴跳,心中把兄弟咒骂了无数遍。刘雅建议说,天色将黑,难再攻击,不如暂且下营,以待明日。然而估计明天晋人援军就会到了,且甄随尾随于后,其哨骑前出,多为胡骑所杀,双方大致距离也能够判断得出来。刘雅便即请令,说愿意率部旁出,尝试设伏以待甄随——“彼若急追不舍,或将为我所破。若破甄随,即裴该来,亦易为我所擒也。”
倘若还是平常的时间天黑,或许刘雅之计便可得售,但谁都料想不到今日天黑得比较早,甄随被迫早早止步下寨,刘雅于黑暗中远远望见坡上火光,终究不敢往攻,只得黯然而返。
其后不久,漆黑的夜空一声雷响,便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来。刘粲不禁顿足道:“此天欲亡我乎?!”
因为胡军比晋师强处,主要就在于骑兵数量,屠各皆有战马,匈奴六成是骑兵,总计不下万数——其实晋军骑兵也不在少,但多数都归“骐骥营”,以及谢风所统半数“部曲营”,见在郭默麾下,至于裴该和甄随,如今则骑不满千——刘粲还盼望着这些骑兵可以驰骋于平原之上,予晋人以沉重打击呢。倘若这小雨下一阵就停,还则罢了,若是延绵不绝,下一整晚,明日必然土地泥泞,不利于骑兵行动啊。
乔泰建议道:“不克渡口,众心终不得安;而若明日裴该、甄随等至,逼近下阵,恐怕我军也无暇再去攻渡,或将陷于死地。于今之计,当连夜冒雨往攻渡口堡垒,晋人见雨,必以为我不敢夜攻,难免疏忽,或可轻松取下。若得渡口,进退有据,则无惧裴该矣。”
刘粲深以为然——他如今也是被逼急了,在大荔城下,曾连屠各、匈奴精锐死伤数百都浑然不顾地全师猛攻,如今又何惧冒雨攻渡啊?损失再大又如何?只要能够保障退路,再立稳脚跟,死伤再众也是值得的。否则今日全生这些士卒,明日难免都要膏了晋人的刀锋,填了关中的沟壑!
于是命王腾、刘骥,率领氐、羌杂胡猛攻渡口晋垒,真说不上“轻松取下”,但激战将至半夜,伏尸数百,重创者倍之,终于还是夺占了渡口。主要是黑更半夜的,又当雨中,弓箭难以取准,陶侃的舟船就很难再配合陆地守御了。最终陶士行见渡口难守,被迫接应残余步兵下船,启碇而去。胡军来势甚急,落后的十多条舟船都被他们踊跃而登,杀尽舟中晋人,抢夺了过去。
不但夺取了渡口,还得着十多条船,刘粲等胡将之心,这才略微宁定了一些。
几乎就在胡军占据渡口的同时,雨也停了,地面虽然湿滑,倒还不算太过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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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甄随果然天不亮便即呵斥士卒起身,然后饱餐一顿战饭,整队汹涌下坡,于破晓时分抵近了渡口。
双方距离还不到十里地,胡军自然也探听到了消息,刘粲便命刘雅率四千步卒往攻,欲图趁着甄随立足未稳之际,一举将之摧破。甄随闻听胡军杀来,便令士卒止步,再次把立营之事托付给王泽,自率那五百锐卒,朝着胡师便直冲了过去。
他这一冲,反倒杀了刘雅一个措手不及,阵列未全,就被甄随率部笔直透入中军,险险杀至刘雅的马前。幸亏刘雅乃胡中宿将,指挥作战,韧性十足,好不容易才调动部众,护住了中军,并将甄随那五百人团团包围起来。
刘雅心道:乔车骑来说,被甄随率数百精锐直透中军,几乎不免,我还当有夸大之辞,今日看来,毫无虚妄啊!这般勇将,如何晋人倒有,而我皇汉反无?
也幸亏他身后就是胡军大寨,随时可以接应,士卒因此战心较定,不至于一触即溃,且能有反噬之力。不象乔泰当日,本来就刚败过一场,士气低迷,那怎么还能够拦得住甄随的猛冲呢?
甄随见胡军团团围困上来,形势对己方不利,急忙驱策士卒,返身杀透重围。他这一顿好杀,斩杀胡兵胡将不下三百之数,但因为突得太靠前,又未能一举而定全功,导致被围,手下健勇也死伤了百余人——可以说是一场蚀本的买卖。
甄随既退,刘雅便即挥师往追,一直杀到尚未完工的晋垒之前。王泽命弓箭手仰射,略略逼退了胡军,将甄随接回阵中。可是这个时候,刘粲又命靳康率部来援,两军就此展开激斗,反复拉锯达七次之多。
将至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地面积水逐渐汽化,刘粲见状大喜,便欲命骑兵前突,打算一举击破甄随、王泽。然而忽得急报,说裴该主力已然接近了战场。
裴该昨夜便在大荔城外下寨,遣人进城打探,知道夫人无虞,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听闻甄随已率师前往渡口,他便也不进城,一早拔营启程,来援甄随。两万大军浩荡而至,刘雅、靳康不敢抵敌,被迫在骑兵的侧翼卫护下,收缩回营。
胡营中已然立起了高橹,刘粲登橹而望,见当面晋人约摸三四万的样子,不足己军之半。
其实他算错了,裴该把战兵、民伕分得比较清楚,不似胡军,氐羌杂胡貌似正兵,却也要做苦力,民伕人等逢战时也往往被授予粗陋的兵器,做炮灰顶上——这才是此际各方兵马的常例。故而刘粲宣称二十万大军,战兵不到十万,可在他心中,总是当作有十五六万之众来算的。部分兵马留在了夏阳,部分守山口晋人故垒,还有部分折在了郃阳城下,如今在蒲津之军,尚有十万挂零,那三四万晋人有何可惧啊?
刘粲心说当日在山口,陶侃之所以能够与我对攻数日,是因为他身后是完善的营垒,卒有凭据,士气便盛;如今晋人初来,倘若不使其营垒得完,纯在平原对决,则我胜算依然不小。裴该啊裴该,汝若入援大荔,待郭默所部也来会合,再谋与我对决,胜负尚难预料,既敢轻率入平——这是汝的死期到了!
当然他也知道,己军也是连续行进多日,而且才刚猛攻过大荔,又冒雨攻克渡口,士卒疲累,士气也不高昂,若再搞全师押上那一套,则勇者、懦者相互牵制,定无胜算。因而聚集屠各、匈奴,及杂胡中勇锐者,发兵两万,来攻晋垒。
说是两万,其实第一线也就三四千人而已。因为即便平原对决,正面战场也不可能铺得太开,将领调度指挥,光靠挥舞旌旗是下达不了太复杂的指令的——士卒多是文盲,能够辨识的旗号也很有限啊——往往还需依靠骑兵传令;则若相互间隔太远,骑马来去,必误战机。
刘粲使刘雅在左,王腾在右,命其弟刘骥统率中军,摆开阵势,浩浩荡荡便向晋阵开来。看看抵近,裴该才动。
战阵之常,乃是双方各自立营,然后挥师前出,大抵要在中间位置相接触,展开激斗,倘若一方距己营过近,则不便调度,容易被对方压着打。然而裴该初来,喘息未定,哪有营盘可恃啊?因而不敢过于前出,匆忙布阵,以待敌来。
加上敌众我寡——不能光看眼前这两万人啊,我也得留兵做预备队,不可能全数押上啊——他只能暂取守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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