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卓领导的度部,提出颁发《禁酒令》的动议,至于缘由,他竖起手指来解释说:
“其一,乱德。是故周公逞于殷鉴而作《酒诰》;今胡汉僭主刘聪,亦曾终日被酒,事归孺子,我军之胜,固因明公驱策之力及将士用命,亦由胡寇所自取,此胡之覆辙乃可为晋之殷鉴,必当禁酒。
“其二,费粮。酒由粮造,而粮可果腹,酒只能润喉而已。今大战方息,雍州府库多半空虚,臣等核算统筹,深感度日艰难,若不由秦州乃至河南转运,恐怕难以支撑到秋后。当此时也,官民人等仍以粮酿酒,颇多靡费,岂不可惜?是故乃请禁酒。”
裴该点点头:“此亦题中应有之意,忆昔魏武王及蜀先主,鉴于战乱贫困,皆曾下令禁酒……”望望裴通:“卿又因何不允呢?”
裴通答道:“如明公昔日所言,世间事,从无万全者,要在用其长而避其短,在臣想来,酒亦如此。
“虽云酒醉乱德,但酗酒之人终是少数,如刘聪受天所谴,自乱其志,又岂是酒之过错啊?刘聪不但好酒,亦好女色,难道连婚姻都要严禁不成么?”
柳卓想要反驳,裴通却摆一摆手,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继续说:“昔孔融作《难曹公表制酒禁书》,固多妄言,然亦微有其理。即如军中惯例禁酒,但使勇士冲阵之时,往往赐以卮酒,以壮胆色,安可一概而论?
“至于费粮,柳掾所言是也,然而其事难为啊。即便村社祭祀,亦必用酒,百姓家无石粮,仍每每自酿粗醪,饮以消愁。今民部初建,诸事尚未理清,若即下禁酒之令,如何稽查啊?城中自然可禁,屯所中亦可禁,然雍、秦二州,散野之民不下数十万,往往数十、百户为村,居隔甚远,何谈禁止?若不能禁野民,则城中亦难免生怨心。
“柳掾,大乱方息,自当镇民以静,不可以苛法绳墨之啊!”
柳卓反驳道:“度部请禁酒,也并非毫不加以区分,一概而禁止啊。周公《酒诰》之禁,即不外乎‘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九字。祭祀用酒,古来之制,自不可废,然而无故而群聚宴饮之事,则当严禁。”
裴通笑道:“禁若太粗,反会引诱民众犯禁。柳掾云当禁无故聚饮,然而何谓‘无故’啊?”望一眼裴该:“如公子即将周岁,或将召集百僚共宴,行那什么‘抓周’之礼,这算不算无故?如小民百姓,婚丧嫁娶,准不准其聚饮?岁节祭祀,非止祖宗,乃至于祭天祭地、祭溷祭灶,准不准其聚饮?人但好酒,哪里还想不出理由来,则官家如何判定是否违禁呢?
“且既准有故而饮,则不能禁其以粮酿酒,柳掾节粮省谷之用意,恐怕会付诸流水了。”
裴该微微点头,心说裴行之辞锋甚利哪,一如昔日在徐州初会之时——是不是我用错了人,这家伙才应该去搞外交啊?裴通说得很有道理,酒这种东西,终究与后世的烟不同,已经深入到中国各阶层的文化习俗中去了,仅一条祭祀必须敬酒,你就不可能真把它给禁了。
那么仍许祭祀敬酒,不准日常饮用呢?只要想喝,人总是能够找出理由来的。比方说我昨夜做一梦,有先人来训诫我,因而晨起特意置酒祭祀先人,你准不准?再如本地风俗,某月某日要祭风神、雨神,乃至于裴通举例的祭溷(厕所)神、灶神,你又准不准?
难道要因此而再特下一道《禁滥祭令》不成么?
啥,你说只准敬祖、敬神,不准自己喝?可是神之歆享,不过一口气罢了,酒摆在那儿,又不会自己减少,白放到酸,不也是浪费吗?祭肉还准活人吃呢,凭啥祭酒不准活人喝?
再者说了,只要你放开一个口子,就不可能禁止百姓私用粮食酿酒,那这耗费粮谷的本愿可就彻底落空啦,反倒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浪费。
因为这年月没有蒸馏酒,只有发酵酒,保存期很短,若是酿出来了不让喝,很快就会发酸,只能倒掉,那不是更浪费吗?
耳听得裴、柳二人争论不休,就总体而言,裴通是占据了上风。裴该最终摆摆手,说不如这么着吧——
“酒或须禁,然不必特下严令。子高云酗酒误事,乃可由某自作文章,明言酒之害,宣示百僚,以为劝诫……”改行政命令为政治宣传——“且禁官吏除祭祀、公宴外于公廨饮酒,若带醉入职,亦当严加纠劾。
“至于省粮事,如行之所言,实难禁官民自酿,唯事下商部,不准货卖,或许可以略略有所节省,遏止滥酿之风。”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一如大户多蓄家伎,国家亦有官伎,然而普禁民伎也。”
伎的本意是“与”,后来衍伸出“以色艺事人者”的意思,因为主要为女性,故此又产生了“妓”字——在这个年代,伎、妓仍然意通。据说管仲初设“女闾”,为娼妓业之始,其实贵族家庭所畜养的女婢,倘若重其色、艺,也都可以算是伎。只是魏晋之时,对于私人妓院则是严禁的。
也就是说,大户人家养伎,是习惯;官方开“女闾”,是传统;可若私人畜养艺人乃至妓女,以此来获取利益,则不被允许了。
裴该拿“伎”作比,就是说:官民人等,你自己酿酒自己喝,或者请客,这禁不了;官府祭祀、宴饮所需之酒,自有公家官酿,或者也可以从民间征收;但你若是酿了酒贩卖,就属于违法了,当由商部负责取缔。
裴、柳二人都拱手道:“明公所见高远,臣等不及。”柳卓就问裴通:“则当由民部发公文于商部,使禁贩酒,可乎?”裴通笑一笑:“既是度部之议,还请贵掾先行文来,我再转于商部可也。”
又说了几句话,二人便告辞退出去了。他们前脚才走,荀灌娘随即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问道:“我来请夫君用膳,恰闻夫君云:‘大户多蓄家伎’,可是有蓄伎之意么?”
内帏之中,最是无聊,再加上孩子有保姆带着,也不必要随时带在身边,以荀灌娘的个性,是肯定会觉得气闷的。她虽然不愿也不敢插手政事,但总归忍不住听听壁脚,或者直接动问裴该外界的情况——自己不能提意见,哪怕跟心里设想一下呢,也多少能够排遣些无聊时光吧。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后来发现裴该并不呵斥,胆子也就逐渐大了起来。
所以只要你别露面,也别经常插嘴——裴该主动向妻子询问就某事的意见,以及荀灌娘指出丈夫重大的失误不算——则在裴该与属吏论政的时候,荀灌娘跟屏风后听上一耳朵,是肯定不犯忌的。
因此她这回一出来,也不兜圈子,直接就问了,夫君您是想在府中畜伎么?
裴该闻言,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急忙摆手道:“我无此意,以此作譬而已,夫人勿疑!”虽说俗称的“伎”主要指女乐,但既为私养,扯上床榻那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裴该本能地赶紧辩解,说我没在想别的女人啊,你何必吃干醋呢?
然而荀灌娘此言,其实倒并非质问,她见裴该着慌,反倒不禁莞尔,就迈上一步,扯着丈夫的手说:“我非责备夫君,也知夫君不好女色、声乐……”
不提同榻共枕之事,这年月大户人家畜养女乐,凡宴时,或者想娱乐的时候,叫过来演奏一曲,跳上一段儿,乃是常事。只是裴该对这年月的音乐、舞蹈并不感冒,更没有吃饭时候还听曲子看跳舞的习惯,故此府中无伎。
但是荀灌娘说了:“往日宴会百僚,便觉席间无乐,颇为寡淡。眼见保大周岁在即,理当大庆,岂可无女乐啊?是否命人前去买一些来?”
裴该摇摇头:“仓促之间,哪里去买。”别说如今兵燹方息,长安城内户口不繁,就算太平时节,能在众宾之前奏乐、跳舞,不失主家颜面的女乐,也不是随处可以买到的。再说即便买来了,总还得训练、排演一段时间才能登场吧,保大再过十来天就周岁了,怎么赶得及?
因而裴该说咱们不如去借吧——“叔父府中必有。”
荀灌娘掩口笑道:“我却听说,如今长安城内家伎最佳者,在行之府中。”
裴该闻言,不禁微微吃了一惊:“这小子,倒惯会享乐!”
荀灌娘扯裴该起身,到别室去用饭,裴该却垂着头,走一步顿一步,若有所思。荀灌娘问他在想什么呢,裴该便道:“方才行之与柳子高来,就是否禁酒之事,于我面前争论……我云酒不可滥酿、滥饮,然不可以律严禁,可由我作文章警示百僚……”
当然啦,话是这么说,其实这篇文章多半还是要由郭景纯摇动他那如椽大笔,裴该不过最后署名而已——“以及行文商部,禁止私贩而已……”
先把情况大致跟妻子一说,然后就提出疑问来了:“此事亦不甚难,我之所见也无特异之处,何以二人不能决断,竟要来面争啊?倘若这般小事,彼等都不能自决,则设部命吏,竟有何用?且这般小事都要来搅扰我,我便有三头六臂,恐也难以应付啊……”
他本来以为,设置十二部,析分责权,自己就多少可以轻松一些了,日常只抓大政方针,具体事务都可以归之下属。可是没想到工作量丝毫也不见少,各部每天都呈上来一大堆公文,其中很多完全可以自行消化、解决的,也一定要来裴该案前走一遭,搞得他整天焦头烂额,连些许休息时间都没有。今天又赶上了这么一件事儿——你说这酒该不该禁,该怎么禁,多大程度上禁,难道那俩货以及他们部中许多官吏都琢磨不明白吗?就非要跑过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他是当局者迷,荀灌娘倒是旁观者清,当即一针见血地指出:“各部初设,彼等仍自以为霸府之吏,而非行台之官,也在情理之中。”
裴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他虽然留台关中,但因为把整个朝廷机构全都打包东发了,所以具体在长安的执政,仍然还是幕府的老套路,直到这次命长史、司马分辖十二部,才算是正式搭建起了雍、秦二州的官僚体系来。
幕府体系相对粗疏,一切军政事务全都围绕着裴该而转,除了某些最细碎的小事外,属吏多数不能自决——相当于绝大多数幕吏,其实都是参谋。但正式的官僚机构就不同了,理论上即便没有最高领导,日常庶务也可自行运作。好比是哪怕朝廷之政,皇帝也不可能诸事插手,中旨、御笔,随时都可能被朝臣给打回来。
所以后来朱元璋当皇帝就当得很不爽,费尽心机生造大案,把几名宰相全都宰了,并且趁机不再设相,而命六部直接向皇帝奏事,然后……老头儿差点儿没给活活累死,被迫又新设内阁大学士,辅佐皇帝处理政务,逐渐的内阁就变成了新的政事堂。
如今在长安,十二部初设,大多数部掾还都没能完成心态转变,仍然觉得诸事当白大司马,就算行文给长史、司马都嫌不够。正如裴灌娘所说,他们仍然是霸府幕僚的心态,而不是朝廷官吏的立场。
裴该被妻子一语点醒,不禁苦笑道:“似此,则我改制设部,白白辛苦,又为的何来啊?”
荀灌娘劝慰他说:“夫君勿忧,人心易变,不久自能如夫君之意——彼等既得权柄在手,岂有长久倒奉于君之理啊?”
你不可能要求百僚瞬间转变心态,肯定需要一定时间,让他们慢慢习惯。等到他们自己处理政事,玩得顺手了,权力捏牢了,自然不会再事事跑来向你禀报。恐怕到那时候,你想要再改回霸府结构,都难若登天哪!
裴该不禁“啧”了一声,既感宽慰,又多少有些莫名的空虚,嗒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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