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自河内先退往汲郡,然后在北归襄国之前,别遣大将郭黑略率一支兵马东进,不但把蠢蠢欲动的邵续再次逼回了厌次城中,同时还威胁河南地区,迫使苏峻、冯龙解了临淄之围。
不过广固以北的土地虽然得以保全,西方以历城为中心的大半个济南郡却落入了晋人之手,东面苏峻、郗鉴也将战线正式从潍水推进到了巨泽水——曹嶷所辖领地缩水了一半儿还多。
去冬连番大战,相对而言,赵方的损失是比较大的,虽然一度攻陷卢子城,逼死桓宣,又于沁北击败甄随,但石虎所部在兖州大败,损兵近万,大将呼延莫降敌,所得并不能填补所失。晋方的情况则要好得多,当然最倒霉的还是曹嶷。
石勒为此不由得耿耿于怀,乃命张宾、张敬筹划再举之策。张敬建议应当先攻厌次,彻底割除邵续那颗附骨之疽,并一定程度上资助曹嶷;张宾却说:“臣本不愿施此下作之策,然而时势使然,亦不得不为了……”
石勒问他:“太傅勿打哑谜,究竟有何妙策教我啊?”
张宾还没回答,张敬忍不住插嘴说:“太傅是欲效秦相范雎之所为了吧?”
张孟孙不禁暗叹,心说张敬实亦智谋之士也,为啥偏要党同程遐搞内斗,不肯与我同心协力,善辅天王呢?他忌惮我的权势吗?终究年纪比我轻那么多,我可能过不几年就要挂啦,则我去后,他必能力压程子远,为天王之谋主,又着的什么急哪?
被迫点头,说:“张中书所言是也。所谓‘秦相范雎’之事,乃昔年秦赵争雄,激战上党,王龁百计不能摧破廉颇,于是范雎献计,于邯郸收买赵臣,散布流言,云秦人之所惧,不是廉颇,而是赵括,促使赵王阵前易帅……”
石勒颔首道:“其后之事,朕亦曾闻,赵易赵括,而秦易白起,即于长平大破赵军,坑杀四十万众,赵国因此而衰……”说到这里,不禁叹息道:“我若有白起那般名将,又何惧裴该、祖逖啊?”
张宾摇头道:“不然。昔廉颇于上党层层设垒,以抵拒秦军,倘若易以白起即能破赵,范雎又何必散布流言,使赵命赵括啊?则白起虽强于廉颇,逢其有备,攻其坚垒,亦无胜算,明矣——如陛下虽亲征,且有太尉等能将相佐,终不能全得河内。为此,才不得不用范雎之故智了。”
石勒是个聪明人,当即捻须反问道:“太傅之意,我亦当遣人于洛阳散布谣言,以离间晋之君臣,甚至于使晋主不用裴文约,如昔赵王不用廉颇么?然若欲使晋易帅,易以谁人为好?”
张宾拱手答道:“不便易以他人。昔赵括之父赵奢与廉颇齐名,且惯于进击,少有固守事,因而范雎属意于赵括。而今裴文约威震数州之地,为晋之执政,即便祖士稚论名位、功绩亦难与之拮抗,遑论他人?我等散布流言,当说裴文约有不臣之心……”
石勒蹙眉问道:“然而裴文约之心,究竟如何啊?朕亦常思,若汉之犹在,虽然刘永明(刘曜)为辅,其主却是一孺子,朕是否肯应从诸位所请,践阼称尊呢?其事易之于晋,裴文约所执权柄,在我之上,祖士稚论声名,不若刘永明,而晋主孱弱,与刘桓何异?裴文约实有自立之势,何以仍执著于腐儒之论,一秉忠心于晋呢?”
张宾回答说:“裴文约之不背晋,为有陛下在也;正如昔日臣劝陛下,汉在之时,不可轻易践祚。然不论其有无此心,如陛下所言,其势已成,则晋主岂有不忌之理啊?如昔刘士光(刘粲)、刘永明之忌陛下也。乃可散布谣言,云其将于关中僭号,以离间晋之君臣。
“如彼因其言而自立,则晋亦两分,我可先破洛阳,再与裴文约逐鹿中原,事必容易。如彼不自立,则上受晋主之忌,下失诸将之望,亦只能割据关中,不克东向勤王,于我赵为有利。且祖士稚若一病不起,灭晋不为难;若其复起,或将率军以讨关中,或因裴文约之遭际而有鸟尽弓藏之恨,岂能再东向,全力以御王师雷霆之击呢?”
石勒闻言,不禁大喜道:“太傅实有良谋,必可削弱晋人之力!”但是随即就又说:“可归襄国后,与程子远细细商议,该当如何筹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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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裴该率军折返洛阳,觐见司马邺。司马邺就问了:“羯贼既然退去,大司马为何不肯追击,以大杀伤之啊?”
裴该捧笏解释说:“羯贼势未穷,粮未尽,乃因进无所得而退,非败退也。既然如此,其军必整,随时可以返身杀回,倘若往追,未必能胜,反倒正中羯贼下怀。臣因此不逐,全师归谒陛下。且待明岁,我益强而羯益弱,且祖公沉疴已瘳,乃可大发军以全取河内。到那时,臣将大军北上并州,祖公则直向襄国,自然羯贼可平,社稷大定。”
司马邺听得迷迷糊糊的,乃不置可否,只是嘉勉了裴该几句。裴该趁机上奏,首先因甄随丧师之过,虽仍保留其镇西将军之职,却请朝廷免其仪同三司的头衔;同时李矩、郭诵等将悍战河内,各有功劳,恳请朝廷嘉奖。
退朝之后,殷峤特意凑近来向裴该致意,随即低声说道:“司徒有要事与裴公商议,还望裴公拨冗往访。”
裴该心说梁芬要见我,为啥不肯亲自跟我说,而要派你过来悄悄递话啊?这必然是想要掩人耳目了。于是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遂于当夜更易服色,秘密往访梁芬。
二人于书斋见面之后,寒暄几句,便入正题,梁芬面色凝重地说道:“近日都中颇有些流言于裴公不利,裴公且仔细了。”
裴该闻言,微微一愕,随即拱手道:“我方归洛阳,于市井之言并无所闻,则究竟有何流言于我不利,还望司徒教诲。”
梁芬说了,天子脚下,都邑之地,士人繁多,城内百姓也多得温饱,这人一温饱,闲得没事儿干,就喜欢传流言,本非奇怪之事。自从天子归洛之后,这民间陆陆续续各种谣言就从来都没停过,包括说裴该有割据之意,说他梁芬和荀崧都是裴该的传声筒;乃至于说司马家无德,导致天下大乱,所以天子就不可能有儿子,多半要绝后……
有识之士,对此不过付之一笑而已,谁都不会当真,也没必要特意去追究传谣之人。
但最近大半个月,这些流言却突然间甚嚣尘上,并且还增添了很多让人不得不起疑的新内容。
比方说:“云裴公昔日陷身羯营,实惧石勒,故而才勒兵河内,不敢相攻,唯望羯贼自退也。倘若祖君不起,羯贼恐怕终无对手,晋之社稷,怕会再覆……”
裴该闻言笑道:“战有必进之势,亦有必守之时,乡愚无知,妄加揣测,亦寻常事,何必在意。”类似键盘政治家他后世可是见得多了,总觉得国家任何时候都应该保持强硬的进击态势,否则就是领导胆怯,是政府无能……若是听了那些人的话,说不定又将出现慈禧向全体列强宣战的荒唐事儿了。
梁芬却不笑,略略凑近一些,对裴该说:“此外,尚有一谶,亦已遍传都畿。”
“何谶?”
“谶云:‘一日堕,易车驾;一日升,秦当雄。相背者违,著衣者乖。’”
裴该闻言,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这则谶谣并不难解,当然更难不倒拆字小能手裴文约了。所谓“日堕、日升”,当然是指不久前红日落而复升之异象,由此谶语便因应天象作解构;“易车驾”是指换一乘马车或者驭手,说白了,“司马”者其位将要更替;而“秦当雄”,秦指关中……
“相背者违”,是个“非”字,加上下一句里的“衣”字,就是“裴”;这又“背”,又“违”,又“乖”……裴该心说意思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你就不知道多加点儿无用信息来略加掩饰么?
梁芬注目裴该,一字一顿地提醒道:“我疑此谶,必为人造!”
裴该心说当然是人造的,老先生你还真信谶谣是上天的意旨么?然而究竟是谁人所造,剑指自身,意欲何为呢?于是反问梁芬:“司徒以为,是谁胆大为此啊?”
梁芬略略一顿,便即回复道:“得无羯贼自知于战阵之上,难敌裴公,是以假造谶言,以离间我君臣?或者祸在萧墙之内,亦未可知。”
他这话说明白了一半儿,剩下一半儿则含糊其辞。所谓“祸在萧墙之内”,是指朝中有奸臣散布流言,以中伤裴该,那多半不是荀氏,就是祖氏了。不过最后梁芬又补充了一句:“祖士少已放于外,士言忠厚人,必不为此。”排除掉祖氏,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荀组及其河南党人了吧。
裴该笑一笑:“或我更祖军为七军之事,惹恼了荀太尉,亦未可知……”
梁芬劝裴该对于这些流言,绝不可等闲视之,最好能够派遣奇人异士,暗中访察,尝试揪出幕后主使来。裴该却摆摆手,似乎不以为意,说:“权当为羯贼所造流言可也,倘若疑忌同僚,反使朝廷动荡——我不为此。大丈夫光明磊落,何惧谣言?若加访察,反易坐实,唯见怪不怪,则其怪自败。”
其后又交谈了几句,裴该见梁芬没别的要说了,便即告辞离去。梁芬送至门内——因为是秘密来见的,所以不方便送到门外去——然后返回书斋,就见又有一人正在裴该刚才坐过的地方,端坐凝思。
此人非他,正乃尚书梁允,是梁芬的从侄。见到梁芬回来,梁允当即起身行礼,随即就问了:“闻大司马之意,不肯去除荀党,如之奈何啊?”其实刚才梁芬、裴该对谈之时,梁允就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呢。
梁芬颓然坐倒,苦笑道:“裴文约是恐朝局波荡,不便全力以攻羯贼,是以相忍为安——惜乎荀太尉不作此想。”随即改正坐为箕坐,抬手捶了捶自己的膝盖骨:“老夫风湿日重,行走日难,既已久任国家三公,也当抽身而退了……”
梁允闻言大惊,急忙劝说道:“荀太尉欲执权柄久矣,祖大将军既病,彼等益发肆无忌惮,唯司徒可以拮抗之。荀景猷方去,倘若司徒再辞位,则我等又将如何啊?我乌氏梁又将如何啊?恳请司徒,万勿出此颓唐之语!”
梁芬斜睨着梁允,压低声音说道:“我即去位,皇后仍是我梁姓,裴公又雄踞关中,则于我梁氏何伤啊?卿岂不读《老子》?谓‘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也。且……”
顿了一顿,双眉微蹙,说:“如此,亦未必不合裴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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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留洛五日,其间还前往拜祭了其父裴頠,以及新造的其兄裴嵩的坟墓,然后才率领甄随等部,启程西归。
本年按照去岁的规划,正式改元为晏平。然后这晏平元年的春季,洛阳朝局发生了外人意想不到,并且难以理解的重大人事变迁。
首先是司徒梁芬以年老体病而上表辞位,司马邺两次下诏挽留,梁司徒则三次请辞,最终免其司徒、录尚书事的头衔,但因前功,晋位宣城郡公。随即便命太尉荀组录尚书事。
其实荀太尉的年岁比梁司徒还大,都已经六十多了,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康健,但既然他没有主动辞位,则目前以朝中名位论,既然祖逖病重,不克理事,则录尚书事的头衔也只能落到荀组头上了,无人能有异言。
荀氏党羽,纷纷前往恭贺,最后荀组摒退众人,独留右仆射荀邃和治书侍御史荀闿——二人皆为荀藩之子,是荀组的亲侄子。
荀组问两个侄子:“近日都中所传谶谣,卿等可听闻了么?”
二荀点头,荀邃就说:“此言大司马有背晋自立之意也,必为羯贼所布,意图离间我晋君臣。”
荀组苦笑道:“但恐梁司徒、裴大司马不作如此想啊,或者疑心我荀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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