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初夏一丝风都没有,树上的鸣蝉此刻也懒洋洋的,久久的才发出一声鸣叫。镇南王府的寝殿里外皆是一片静悄悄的。
就是挂在廊上笼子里的鸟也闭了眼睛在瞌睡。
绿漆的湘妃竹帘低垂着,外间香案上的青铜掐丝珐琅香炉里正焚着安息香。香气顺着帘子飘到了内室。
守在外面的丫鬟是如虹,她轻轻的挑了帘子一角,向内张望了一眼,却见屏风后一丝动静也没有。填漆的拔步床上垂着鹅黄色的彩绣纱帐,锦书正躺在帐子里合目安睡。
锦书皱了眉,不安的扭动着身子,竟急得满头的汗。她满脸憋红,口中似有呓语声,终于她惊叫着:“不能跳!”这才从睡梦中惊醒了。
锦书满脸是汗,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心里没来由的跟着害怕。她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梦见秦勉被人围堵,三面皆是敌军,另一面却是万丈悬崖。他被逼得走投无路,孤掌难鸣之下,终于纵身一跃便跳下了身后的万丈悬崖。
这些年来,只要秦勉领兵出去,她总会日夜不安,跟着便会噩梦连连。她扶着胸口那一处依旧跳动得十分厉害。
出了一身的汗,只觉得口干舌燥。她撩了帐子坐了起来,唤人道:“要茶。”
很快的,守在外面的如虹答应了一声,没过一会儿,端了个小茶盘进来了。茶盘里放着一个青瓷茶盅。锦书大大的喝了几口茶,又觉得五心烦热,便让丫鬟给她拿药。
屋子里有些闷热,锦书推开了窗户,却见满院子金灿灿的阳光。院子没多少的花草树木,显得有些空旷,屋子不遮荫,所以到了夏天格外的热,看来还是得多种点树木才好。
锦书吃了药,身上觉得粘粘的,便让备下洗澡水。
她将整个人身子都浸在水中,水的温热能带走身上的不适,但只要她一闭上眼睛,梦中的情形又清晰的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说来秦勉也走了这么久了,竟连一句音信也没有,会不会当真又遇到了什么麻烦。
锦书想着要叫宋平过来帮忙打听打听。
泡够了澡,她便出来了。重新换上了干爽的衣裳,让丫鬟给拾了张绣墩坐在廊下晾头发,过了一会儿,有风吹来,带来了不少的凉意。
没几时,宋平来了。锦书拢来头发去见了他。
“娘娘有什么吩咐吗?”宋平一脸的恭敬。
锦书道:“王爷走了这么久,一点消息也没有,你看能不能想办法打听打听。我心里很是不安。”
宋平道:“娘娘放心,王爷他肯定平安,要是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早就传回来了。小的也会想法子问问情况,有了消息再来回娘娘。”
锦书点头道:“辛苦你了。”
宋平领命而去,刚出了锦书的寝殿,便看见程书砚顶着烈日走来。
骄阳似火,他没有戴网巾,露着头,脸被晒得有些红。穿了身天青色的夏布袍子,手里摇着一把折扇。
“舅老爷!”宋平上前去与程书砚行了礼。
程书砚脸上闪过片刻的诧异,很快又问:“四妹妹呢?”
宋平忙道:“娘娘在家。”
程书砚可没功夫和宋平寒暄絮叨,他神色匆忙的往锦书的寝殿而去。
锦书撩了竹帘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了檐下,却见书砚四处张望了几眼,直到看见了锦书,才大步的朝她走来。
锦书道:“二哥这时候怎么过来呢?”
“我……”书砚清了清嗓子,这才说道:“四妹妹,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锦书见书砚神情晦暗,心道又有什么事,于是忙请了他进屋。
“二哥,有什么事你慢慢的说。”
丫鬟端了西瓜进来,书砚将一块西瓜拿在手里,却迟迟的没有放进嘴里吃。他也不坐了,站了起来,放下了西瓜,双手垂了下去,脑袋也耷拉下来了,声音有些暗哑,缓缓的和锦书说:“四妹妹,溪客他出事了。”
口中的西瓜还来不及吞咽,锦书紧张不已的问道:“他怎么呢?”
“据可靠消息,说溪客他被杀了。”书砚艰难的说着,每一字都似有千斤重。
锦书默默的将手里的西瓜吃掉,还想伸手去取第二块的时候,却发现手上没有力气,怎么拿也拿不住。
她就知道,做了那样的梦能有什么好结果。果然是出事了,锦书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一些,她向书砚确认道:“你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不会有假。四妹妹,天塌了,万没料到他竟然会出事。你说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差最后一步了,他怎么就突然……。”书砚安静的说完了这一句,却没听见锦书有什么动静,等他抬头看锦书的时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锦书已经昏倒在了地上。
“四妹妹!四妹妹!”书砚急忙上前去去呼喊她,然而她却没有半点反应,他又是掐人中又是掐虎口,好一阵,锦书才悠悠转醒。书砚将她扶回了椅子上坐好。
“四妹妹,您要保重啊。将来的路还很长。”书砚屈了一膝蹲在了她的身边,一手握着她的手,满脸的焦虑。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他怎么死的?”锦书目光冰冷,语气也没有一丝的温度。
“他们一直打到了长安城外,可惜还是差了一步,他死于了万箭之下。四妹妹,他的尸体被悬在了城门上。据说死相有些惨烈。你说这下该怎么办?”书砚安安静静的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的向锦书的内心深处剜去。
锦书垂下了眼睑,卷翘的睫毛微微的颤动,像是蝴蝶在轻轻的扇动着翅膀,渐渐的那对翅膀变得湿润。
“我去接他回来!”锦书说出这几个字时像是费了很大的劲。
“你要去接他?”
锦书点头道:“对,他不能没人收尸。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我总该再为他做一件事,哪怕是最后的事。”
“那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走。”书砚显得急迫起来。
“……”锦书意识渐渐回笼了,朱唇轻启:“今天不行了,我还得安排一下。”
“那行,明天我一早过来接你。”书砚轻轻的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多保重。”
书砚缓缓的站了起来,锦书却呆呆的坐在那里,像一个精致的玉雕娃娃一般。然而娃娃此刻却没了心,冰冷得像个摆件。他不知该如何安慰锦书,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最终道:“我先回去了,你收拾安排一下。有什么需要的话,让人带句话给我。”
书砚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却浑然不知。
锦书呆呆的坐在那里,目光穿过了雕花长窗,她看见了那一院子白花花的阳光。不由得想起了她初回开封时第一次见到秦勉时的情景。那时候她感叹秦勉前世英年早逝,连二十岁不到就死了。那时候的他还十分的病弱,动不动会晕倒,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本来以为和前世就没什么交集的人,这一世他们之间的命运也不会有什么融合的地方。哪知这一世他们的命运却被紧紧的绑在一起。
十几年的相伴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她总觉得他们之间这一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哪知这一次他却早早的先离开了。他有血海深仇,有远大志向。他无法放下一切,所以锦书也从来不敢劝她。因为她知道有些仇恨不是说放就能放。
几次的死里逃生,她都想着是他福大命大,先太子和太子妃在保佑着这个幼子,老王妃和侧妃也在护佑着他,使得他总能逢凶化吉。没想到命运还是给他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想起了秦勉临走前对她说过的话,说要派人来接她去长安,然而她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刻。
元哥儿默默的走了来。
“娘,弟弟他欺负我。”元哥儿说着,将手臂伸给锦书看,上面清晰可见一圈牙印。
锦书眼前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颗颗的眼泪往下掉,元哥儿原本想让母亲安慰安慰他,顺便再教训一下弟弟的,哪知却见母亲哭了起来。他有些手足无措的,也不告状了,伸出了圆乎乎的小手帮锦书擦眼泪,一面擦眼泪,一面说:“娘不哭,不哭。弟弟咬得不疼的,您吹吹就好了。”
锦书却一把将元哥儿紧紧的搂住,撕心裂肺的哭喊道:“元哥儿,你没爹了啊。”
元哥儿已经满了五岁了,自然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锦书哭,他也跟着母亲一道哭。哭过之后,锦书又要清醒一点了,秦勉没了,可她还有两个孩子,孩子是秦勉的延续,她还不能倒下,要坚强的站起来,一手把两个孩子给拉扯大,也算是给秦勉有个交代。将来到地下和他相逢了,他才不会怪罪她。
锦书抹干了眼泪。他是死是活,她都要去见他!
锦书将家里简单的安排了一番,让宋平和护卫保护着镇南王府,好好的保护着元哥儿和琅哥儿。她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告诉夏家,思来想去,心道姥姥年纪大了,偶然间也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便和人说:“姥姥舅母他们过来问起我,就说我出一趟远门,要不了多久就回来了。”
丫鬟含泪答应着。
这一次出门,锦书只简单的收拾了形状,让聂绍和玉扣跟着。三人一驾马车而已,便就踏上了北上的路程。
车子出了城门,那棵古槐树下有一骑马的男子正在翘首盼望着,男子正是程书砚。他身上背了个褡裢,头上戴了一顶柳条编的凉帽。可能是太阳太大的关系,他将帽檐拉得有些低。直到看见了锦书他们的马车。他调转了马头,自己主动在前面带路,马车紧随其后。
车内主仆二人,玉扣不似往常般的活泼,锦书却索性闭眼睡觉,如死灰一般的沉静。玉扣暗自打量了一眼,心道娘娘遭受此番打击,换做常人的话只怕早就崩溃了,倒是她家娘娘命苦,不得不强忍着伤痛还要去给王爷料理身后事。王爷走了,镇南王府就没了主心骨,他们这些人,还有娘娘,他们的将来又在哪里,这一去会不会变成了有去无回?
聂绍帮着驾车,他一下又一下的挥着鞭子催着马儿快跑,要紧紧的追上书砚的马。此刻的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跟了十来年的主子突然就这样没了,他们这一去还不知有没有命再回到江陵。
匆忙奔波,程书砚想早点把锦书带往京城,所以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停歇。好再一路锦书也都十分的配合。从太阳刚出来时就出发,一直奔波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经过了一个小镇时,天已黄昏。
程书砚隔着车子向锦书请示:“要不我们先在这里落脚吧,暂时休息一晚,明天再接着赶路。”
再跑下去只怕马儿都受不了了。锦书在车内答应道:“听二哥的安排。”
程书砚便自作主张的找了家客栈落了脚。
玉扣搀了锦书下车。锦书落定之后,也没怎么打量周遭,便跟着去了订的房间。
奔波了一天,在车上锦书几乎没怎么吃喝。程书砚焦虑道:“四妹妹先休息一会儿吧,我下去找点吃的让人送上来。”
锦书道:“辛苦二哥了。”
玉扣便与程书砚一道下了楼。程书砚忙着和店家交涉,玉扣站在那里没有动,店里又有人来投店。其中一个大汉的目光在玉扣身上扫了两眼。
隔得这样近,玉扣都几乎感受不到那个人的气息,心道肯定是个绝顶的高手。只是不知是从哪条路上来的。玉扣心中有些忐忑,她回房的时候便把这个发现告诉了锦书。
锦书听后道:“你去把聂绍叫来。”
玉扣答应道:“好,我这就去叫他。”
很快的,聂绍便过来了。
锦书已经十分冷静了,她目光如水沉着道:“我们可能被人盯上了,你要小心,多留个心眼儿。”
“是!”聂绍抱拳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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