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后的第三日,钦天监说那天可能会下很大的雪。
黄历上则写着,宜嫁娶,忌出行。
这是个好日子。
礼部的人都那么说。
大吉之日。
陈嘲风也这么觉得。
于是这一天,被选作皇帝大婚的日子。
但皇帝本人其实对于这一天适不适合嫁娶不怎么在意,他更多的只是觉得后半句大吉,至于说前半句,他可有可无。
反正,大婚只是个幌子,是个圈套,圈套里藏着无尽的杀机,来的人,都得死。
正如那句话,忌出行。
黄历上都已经说了,别出来,出来的人,就得死。
可陈嘲风知道,该来的人,还是会来。
不是因为那些人傻,赶着来送死,只是因为他们必死。
因为陈嘲风已经为他们设计好了命运。
在那一刻,陈嘲风有了点真正君临天下的感觉,不是皇帝的那种君临天下,而是神祗仙人那种肆意掌握凡人命运的生杀予夺。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但有人不喜欢这种感觉。
毫无疑问。
而最不喜欢的,莫过于白无眉。
白无眉隐忍了大半辈子,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虽然他拥有着足够显赫的身份,却只能做着最卑贱的仆役干的活,哪怕他是天下间少有的世家的仆役,还是仆役里的头头。
但仆役就是仆役,不会因为别的什么东西而改变。
他天生,就是应该当皇帝的。
他姓白,他的眉毛一出生就是如雪一样的白色。
他拥有着最高贵的血统。
这种身份和现实的极度不匹配,日夜都在折磨着他的心。
明明,他的武功比大多数的人都要好,比那些自称天才的庸才也要好的多,可是他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也不能当众展现什么,他需要藏,把自己藏的好好的,就像是一块包含着玉石的石头,他不能展露自己的那块藏在心中的美玉,他只能让人看到他的平凡的石头的外表,他甚至还要违心地去夸赞那些一样有着石头外表的庸才。
这,还不是最煎熬的。
最煎熬的是,他不能和自己喜欢的姑娘说自己喜欢她,无论有多么喜欢,哪怕爱意都要从眼睛里冲出来了,哪怕那个姑娘就要嫁给她不喜欢的人了,他也,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他姓白,他需要藏好自己,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到了那一天,他才可以用力地褪去自己的石头的外表,肆无忌惮地展现着玉石的内心,并让那块玉,放肆地释放着夺目的光华。
现在,那一天来了,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将这三十多年来的郁气一吐而空,骄傲地告诉世人,他姓白,他是白氏的子孙,他回来了,他要来拿回白氏的一切了。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向自己心爱的姑娘毫无顾忌地吐露爱意的时候。
一张请柬送到了他的桌子上。
一个最艰难的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嫁给一个,她绝对不会喜欢,甚至仇视的人,从此一生沉沦。
还是,挺身而出,明知道这就是一个陷阱,也不顾一切,带着他努力打拼出来的子弟兵们,踏进腥风血雨,然后极大的可能一无所有,那个姑娘依然不会爱他。
聪明人都知道怎么选。
已经不再是陈公府的大总管,而是白王的白无眉也应该知道怎么选。
但是白无眉不知道。
所以他恨陈嘲风,恨陈嘲风给出他这样的选择。
他讨厌这种感觉。
只因,无所适从。
三十多年来的艰险,他已经变得阴险狡诈,冷血无情,他可以随时面上微笑背后出手无情,他可以忘恩负义,出卖朋友,他什么都可以做,他的心已经是彻底的冰冷的了。
可是当他面对那个叫陈小桐的姑娘的时候,他什么都忘记了,忘记了那些生存的本能,他的心,好像变回了柔软,就如同是十五岁时,在陈公府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她站在晨风中,风掠起了她的衣角,初升的朝阳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她没有转身,整个人美好的就像是一个梦。
从那时起,那个女孩就住在了他心里,成为了一个刻印,又或是一堵永远跨不过去的高墙,任何的东西在这堵高墙面前,都没有用。
又或许,每个男人心里,都有这样的一堵墙。
白无眉已经在军帐里来回走了一个多时辰,三十三岁以后武功晋入宗师,心境更是深不可测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六神无主的时刻,任何的决断不会超过三息。
然而,他现在的心乱了,很乱,非常乱。
明明白家军的许多东西还没有彻底完善,还在等待着他决断,比如说军粮,器械,新兵的训练,种种桩桩,不一而足。
军帐外,也守着几十名将领在等待着他接见。
他却只是在这里走来走去。
在这一个多时辰里,他已经斩了七个将领。
这七个将领无不是来劝他的。
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以大局为重。
他心系陈小桐的事情,白家军上下无人不知,也无人不知,那宇平皇帝的大婚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
为了照顾军心,白无眉起初也是对那些相劝的将领好言好语。
直到第七个将领进来,对他说:“殿下,大丈夫何患无妻,哪怕殿下真的心里爱煞了那陈小桐,也得等得了天下再说,到那时,想要什么美女不是信手招来,享用宇平皇帝的皇后,说出去,怕也是一大佳……”
那个话字那个将领没有机会说下去了。
事实上,白无眉在他说到享用的时候,就已经要杀人了,只是那时他愣住了,他想不到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他极端的愤怒,因为他受不了任何人,这样侮辱陈小桐。
然后,他明白了。
他忍不了,他终于不再走来走去了,在第八个将领来送死的时候,他没有杀人,他只是直接下令,停下一切军务,接下去的所有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抢亲。
他要去抢回陈小桐。
说出整条命令以后,白无眉整个人瘫坐在了椅子上,他既觉得轻松,又觉得失落。
他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越过这堵墙了。
——————
相比起白无眉的踌躇,痛苦,辗转反侧。
李小染的感觉要没那么强烈。
老实说,她对于陈小桐没多少感情。
哪怕是不说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说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是不喜欢陈小桐的。
主要是因为,顾长安。
她从小就和顾长安生活在一起,顾长安于她,如姐如母,她当然希望顾长安可以和她最喜欢的古月安哥哥在一起的。
但是世事弄人,偏偏就是古月安没有喜欢上顾长安,而是去喜欢了陈小桐。
从此顾长安相思近乎成疾。
她到现在还是忘不了当初顾长安在无数夜晚在灯下的纸上写下数不清的古月安,又烧掉,生怕别人看到的样子。
所以还没有见面,她已经有点恨陈小桐。
后来见了面,陈小桐长相气质,仪态举止,无不让人心折,她也没有多喜欢起来,最多就是不讨厌。
然后,就是出了那件事。
那件事以后,李小染对于陈小桐已经是深仇大恨,古月安失踪以后,她更是多次计划去刺杀陈小桐,若不是顾长安几次三番拦着,她说不定就成行了。
到了现在,现在,她又是什么感觉?
观海城一战后,古月安已经说和陈小桐再不相欠。
理论上来说,李小染对于陈小桐也已经无爱无恨了,她听说陈小桐要嫁给陈嘲风这件事也好,那张大婚的请柬送到她面前也好,她都该无动于衷。
也就是说,陈嘲风这一步棋是无用的,是一步废棋。
陈嘲风算错了。
李小染也多希望如此,她多希望自己可以硬气一点,什么也不做,就当成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是她不行,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因为她太了解古月安这个人了。
这个,曾经将她从死亡之中拯救出来的男人。
观海城外的那个夜晚,当陈小桐濒死,古月安像是疯了一样地朝着听潮客进攻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和陈小桐之间,一辈子都还不清的。
如果她真的什么都没有做,那么古月安有一天回来了,他不会怪李小染什么,但是以后,她也许就没这个哥哥了。
所以她不得不承认,陈嘲风,真的是个太可怕的人,他对于人心的洞悉,简直令人心生绝望。
这是一个看似无用,她却必然要踏进去的圈套。
她痛恨这种感觉,这种无力的,被人摆布的,如同棋子一样的人生。
为此,她已经在观海台上枯坐了一天一夜,当手下将最新的消息,也就是皇帝大婚的确切日子报上来的时候,她的焦虑更重了。
毫无疑问,理智告诉她,绝对,绝对什么都不要做。
但她的内心已经知道,她必然会踏出那一步,她现在的挣扎只是徒劳,又或者,她已经是在做给手下人看了。
“其实,他不会怪你的,相信我,一个已经不要他的女人,哪怕就是去死了,他也不会心痛的。”就在这个时候,绾绾又开口了。
这个妖女,总是唯恐天下不乱,她已经在她的耳边说过类似的话,不下拜遍,总是在一次又一次引诱她,让她不要去管陈小桐会怎么样。
其实,她说的也很对,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拿那么多兄弟的命去拼。
李小染在看着大海,她在乞求着答案,但更多的,其实是,她在等待着那个人回来。
等待,又是许久。
脚步声打破了这种静默。
李小染微微侧过头,她知道是徐彻来了,她已经熟悉徐彻的脚步声。
她也大概猜到了徐彻的来意,他也是来劝的吧。
也是,其实是没有必要的,大家也未必会愿意,那么,好像也有了一个说辞,到时候,哥哥也不能怪自己吧?
她这样想着,听到了徐彻的声音:“少主,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了,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姑苏?”
“你说……什么?”因为太惊讶,她连徐叔叔都忘记叫了。
“少主,粮草已经备齐,士兵们也都已经随时可以出发,去往姑苏路途遥远,若是动身的迟了,怕是赶不及了,还请少主早下决断。”徐彻平静地说着,就像是李小染早就已经下过了这个命令一样。
“徐叔叔……”李小染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忽然看到极远处的海面上,有一个小点在缓缓地接近,并且清晰起来。
她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极目远眺而去。
她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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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起别的人,作为这一场将在冬至后第三日举行的大婚的其中一个当事人。
陈小桐的心情也不会太好。
她当然也已经在黄历上看过,知道哪一日宜嫁娶,也已经听说了礼部决定的日子。
甚至,她那出色的耳力,已经听到了有运送着大量物品的车子在朝着陈公府而来了。
秋天已经尽了。
连落叶的声音都没有了,外面静的可怕,好像连飞鸟都不见了。
从前的时候,陈小桐很喜欢冬天,那种万籁俱静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能在书斋里安心地读书,而不用因为自己年纪轻轻就武功高强导致的出色耳力去听到一些不必要的人声嘈杂,从而乱了读书的兴致。
她很喜欢冬天的安静。
现在,却好像不喜欢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能够感觉到寂寞这种东西了,并且,有点怕寂寞。
比如说,前天,陈小桔悄无声息地离开的时候,她就在心里叹息了。
现在她全力地扩展着自己的耳力,她在侧耳倾听,她渴望听到一些声音,比如说,有人的脚步,踩在地上的声音。
如果说,是那个人来了,她一定听得清清楚楚。
忽然,有脚步声响起,她霍然回头。
门打开,开门的却是侍女风月。
风月看着自己家小姐,强颜欢笑道:“小姐,宫里来人了,说是……让您试试喜服。”
“好,我知道了。”陈小桐点头,耳朵的倾听却还在继续。
她忽然有点希望下雪了。
起码,那听起来,也像是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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