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八月,月桂飘香。
济南府省府东街的试院内,东西两侧的考棚中坐满了奋笔疾书的考生,做秀才虽然风光,但功名要维系着就每年都要岁考,考完还要根据成绩定等级,等级太低就要挨板子。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了裤子打板子,只想想就觉得臊得慌,当然,这还只是肉体攻击,打完板子被革掉功名的精神攻击才是最可怕的。
曲清言前一晚睡得不好,这会脑子里乱乱的,想到这个时代严苛的科举制度,也不敢再胡思乱想,抬眼看向前方糊在灯笼上的考题,细细想着要如何破题。
她十二岁考取秀才的功名,还未来得及再做详细打算,她那位做县令的父亲就被落石砸中脑袋不治身亡。
斩衰期三个年首,她六月里才脱了孝服就好巧不巧的赶上了济南府的秀才岁考,这还是她第一次参加岁考,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长条案的桌子,每隔两尺一个位置,她这次的编号运气着实不算好,左右两侧都挨着胖子,稍稍一动,就能碰到对方黏腻腻的身子。
座位下方一个黑瓦的尿壶,左手边最胖的那个放下笔,已是又撩开衣摆,将尿壶提了起来。
曲清言死死的咬着牙,眼珠都不敢乱动一下,生怕自己会看到什么辣眼睛的物件。
她双眼落在刚刚誊下来的考题上,这一届的提学官余有台乃成顺二年丙戌恩科的状元,为人方正忧国忧民,考题出的也格外大气,只四个字:维民所止。
曲清言知道这四字出自《诗经·玄鸟》,原文是“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意谓国家广阔土地,都是百姓所栖息、居住的,有爱民之意。
余有台这题目大气广阔,带着状元的心胸自是没错,但曲可言却是记得这四个字在她前世的历史上曾造成的文字狱,当年了解过文字狱的因由后,她还特意研究过这道考题,此时下笔没有任何犹豫,《五经》文写的一气呵成,难得的连刮刀都没用上一次。
艰难的熬过岁考递了考卷,曲清言只觉一层皮根本不够掉,她借着宽大的袖袍抖了抖僵硬的手臂,就见着两侧的胖子面容严峻,不断的看向大堂。
只提堂的几位考生将大堂内的风景挡得严严实实,曲清言抬眼扫去,就觉想看的一眼都看不到。
“提学官大人。”
左手边尿频的那位胖子再是等不住,眼见着有府兵来赶人,忙大声叫了起来,可翰林出身的提学官大人又岂是他一个秀才可以唐突的,本来动作还不算快的府兵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就将那胖子压了出去。
几日的考试都没出乱子,府兵不敢再给众人机会,怕再有人出言唐突了堂中的提学官大人,提着棍子加快巡视,不断的催着考生快些离开。
考棚内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乱做一团,曲清言还未整理好的考篮被身后冲上来的一位考生一脚踢了出去,她抬手去抓没能够到,就眼睁睁的看着那考篮一个抛物线,直接砸在了提学官的头上。
踢篮子的考生傻了,她身边推推搡搡的人傻了,曲清言也傻了。
她心里把踢篮子那人骂了不下一百遍,可还得快步挤过去,噗通一声跪在大堂出来的几位大人面前。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乖乖的跪着就对了。
踢考篮那位仁兄此时反应也极快,挤过来也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见,见过提学官大人,知府大人,小的,小的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的吧。”
这人一边胡乱的说着一边拼命的磕头,弄得曲清言在一旁磕头吧,也不是,不磕头吧,似是也不太好。
余有台低头看着身前跪在地上的二人,面庞青涩的这个,一身簇新的蓝衫似是还没穿过几回,儒巾软带垂在脖颈间,倒是显得脖颈白皙修长。
他目光一闪挪向另一侧,就见着正拼命扣头的那人矮胖的身量,须鬓黑白各半,头上戴着破儒巾,身上蓝衫已是打了重重补丁。
对比太过强烈,余有台也不难为自己目光一转就又落回曲清言身上:“姓氏,籍贯。”
曲清言心下一惊,这是要抽了他们的考卷?
考场之中,若是有人唐突顶撞了提学官或是知府大人,轻则扣戳子评为下等,重则抽了考卷,取消考试资格。
她心中不由得有些焦急,她这一场自觉四书五经文都写的极好,还指望着这次岁考可以评定为一级或是二级,直接晋升做廪生,做了廪生,不止可以拿朝廷发下来的补贴,每年的县试给童生作保,还能额外捞上一笔银钱。
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
若是就因着这一个不长眼的考篮,做不成廪生还要被打板子,她就真是要冤屈死。
可提学官大人的问题她不能不做回答,曲清言只觉心头要呕出血来,“回大人,学生姓曲,名清言,平县人。”
“姓曲?平县?”余有台严肃的面庞微微起皱:“可是出了知县曲伯中的平县?”
提学官大人如何知晓他父亲的姓名?
曲清言嘴唇蠕动了片刻,将心中种种念头压下,只安分的回着:“回大人,平县上一任知县大人正是曲大人。”
提起故人,余有台突然没了理会他们二人的心思,一摆手转身又踱回了大堂,大人物离开,他们二人身侧的府兵瞪着眼上前来不错眼的盯着他们。
“赶紧走,赶紧走,考棚内不准多做停留。”
曲清言桌上的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完全,只草草的将砚台笔墨丢进刚刚作恶过的考篮中,就被府兵丢出了考棚。
傍晚的日光依旧刺眼,她站在考棚外还稍稍有些懵。
考棚外大多是来接考生的亲眷,她只扫了眼就提脚向街角走着。错身间就突然听到是一句,“爹,提学官大人不肯见我,这银票送不出去可怎么办?这次的考题好难。”
曲清言循声扭头看去,就见着那位尿频的仁兄同他的父兄二人正站在廊檐下,商量着如何贿赂提学官大人。
罪魁祸首没事,踢了考篮的落魄秀才没事,只她被提学官大人要去了姓名受了牵连,曲清言心头的憋闷之气提在那里是如何都落不下去。
“曲小哥。”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曲清言一回身就见着崔主簿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他,但余光一直落在考棚的门口。
“崔主簿,您也到济南府来了。”曲清言提着考篮蓬头垢面的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
“曲小哥近来可好,按说你们夏日里除了丧,也该登门探望才是,只这府衙中事务繁忙……”崔主簿再没继续说下去,曲清言也便不觉这是客套话,拱了拱手回道:“崔主簿客气了,父亲若是还在,定会让您不要因着这些私事而误了职。”
崔主簿对曲清言的上道很是满意:“提学官大人可是还在考棚中?”
“晚生出来时,几位大人都还在堂中。”
得到想要的结果,崔主簿满意的捋了捋胡子,一抬眼就见着考棚前被府兵清了场,一道修长的人影从门内走出,一身青色圆领的右衽袍服,头戴黑纱幞头,腰系乌角革带。
正是正五品的公服。
崔主簿丢下曲清言就凑了上去,结果被府兵一把拦住。
“提学官大人,提学官大人,下官是平县的崔主簿,曲知县府衙里的崔主簿!”
曲清言垂头:“……”她就在一旁啊亲,怎么就如此直白的用她那被石头砸死的爹刷脸,她这个做儿子的感受还是需要被考虑一下的。
余有台目光一转落到崔主簿身上,余光就见着曲清言正垂着头四下找着可以藏身的位置,倒是个有趣的小家伙。
他冷着脸将身子转向崔主簿,崔主簿登时喜开了花,从两位府兵中间钻了进去,“提学官大人监考辛苦了。”
曲清言实在不想看他用自己那个倒霉爹做幌子去抱大腿,再加上身上臭烘烘的她自己闻着都想干呕,侧着身钻进人群就跑开了,却是没听到余有台问的那句:“本官记得曲知县有一子,崔主簿可知其姓名?”
崔主簿大老远的赶到济南府,本就带着点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会卖起曲清言毫不费力:“回大人,曲大人之子名唤曲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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