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道观极多,香火繁盛。
时人信三清,每到大日子,总要上山求一求。
合水真人画符的本事数一数二,一月里难得画几张平安符,能不能求着,全看造化。
符虽稀罕,真人却不吝啬解签解惑,因而灵音观香火最旺。
腊八节,上山的人比平时还多。
大冷的天,一个个的,走得口里呼出来的全是白气。
方氏和洪嬷嬷在他们之中,显得有些突兀。
洪嬷嬷扶着她,不住提醒着:“太太,您小心脚下,雪后真是难走。
其实还是该听车把式的,您的双腿受不得寒气,等到了山门再下来就好了。
您别嫌奴婢唠叨,哎,您走稳些!”
洪嬷嬷絮絮叨叨的,走一路说一路,方氏很少答,也不嫌她烦,倒是边上经过的行人会看她们两眼。
虽是素服,但用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家里会有的料子,而方氏头上戴着玉簪子,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主仆俩。
一对年老夫妻也听着些声音,转头看了过来,目光与洪嬷嬷对上,见这位唠叨人面容和善,他们也不由腼腆地笑了笑。
洪嬷嬷跟着也笑了:“呦,还是两位身子骨硬朗,这么难行的路,走得真顺。”
“农家人,习惯了,”老婆子热情善谈,见洪嬷嬷搭话,当即接了,“这位太太极少走上山道吧?”
方氏浅笑着点了点头,算是应过了。
洪嬷嬷帮着解释了一句:“以前来,都是马车上马车下的,今儿堵得厉害,我们太太就想下来走一段,总比一直堵在路上强。”
方氏不爱开口,那老头子更不好掺合妇人说话,这小一段路,洪嬷嬷和那老婆子聊得很是投机。
直到方氏走不动要歇歇脚了,才分开。
灵音观的摆了好几口大锅施粥,队伍排得极长。
方氏让洪嬷嬷去候着,自个儿进观,认认真真拜了三清像,又求了一根签。
解签那儿亦围了不少人,方氏耐心等到了,把签交给合水真人,道:“解女儿福祸。”
合水真人看了方氏几眼,腊八这样的日子,问全家来年安康平顺的居多,单解一人的相对少一些,可从方氏衣着打扮,看得出是寡居之人,大抵是就独留了个女儿,最是记挂在心头。
方氏仔细听真人解签,说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机缘得当,自是峰回路转”、“此女命中福贵多,一生不尽”,她听着听着就笑了笑,与真人再三道谢。
洪嬷嬷亦领了粥,前来寻她。
方氏走上前,柔声道:“是个好签。”
洪嬷嬷看着方氏笑,一时哽了哽,跟着挤出个笑容来:“真好,那可真好。”
两人一道往观外走,脚步缓缓。
洪嬷嬷扶着方氏,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声音道:“您真的……”
“不用劝我,”方氏打断了洪嬷嬷的话,“我都想好了。”
知道劝解不住,洪嬷嬷道:“您所做的,所付出的,郡主将来总会明白的。”
方氏垂下了眼,淡淡道:“她不明白才好,我希望她永远不明白。”
她的滢姐儿,不知苦痛,不知艰辛,不知隐忍,不知孤寂,一直都是宁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只晓甜,不懂苦。
“我原以为能瞒上一辈子,到底还是瞒不住了……”方氏叹道,“她嫂嫂也是良善人,又有了祐哥儿,国公府还能传,她不缺倚仗,真人刚刚说了,一生福贵不尽……”
洪嬷嬷忙不迭点头,稳住声音,道:“您说得对,一生福贵不尽,用不尽的。”
边上人越来越多,她们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沿着台阶出了山门。
山道上,依旧熙熙攘攘。
两人走在边上,此刻已经有了不少下山的人流,亦有还未取到的匆匆忙忙往山上赶,两厢交汇,虽是各分一条道,也难免有拥挤和争执的。
行至拐弯处,洪嬷嬷松开了扶着方氏胳膊的手。
方氏绷着脚尖,碾了碾脚下山路,积雪已经叫路人踩得一片泥泞了,她随着往前走的人,鞋底往前一滑,整个人一偏,沿着山壁,跌落出去……
事出突然,身后的人也来不及反应,只看到前头的妇人失足摔下山,她不由尖叫出声。
洪嬷嬷亦是一副刚刚醒过神来的模样,不顾自身,扑到了崖边:“太太!哎呀太太啊!”
见她似是要跟着冲下去寻人,发现状况的左右行人纷纷架住了她,不叫她做傻事。
洪嬷嬷脱力一般坐倒在地上,热腾腾的腊八粥打翻了,先前压抑着的悲痛和不舍此时终于迸发出来,她捶地痛哭。
有人摔下了山,消息陆续就传开了。
边上人稳着洪嬷嬷,问道:“要不要往府里报信?还是赶紧知会府里人吧。”
洪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颤着手,从腰间扯下来一块腰牌。
腰牌上左边一只鹤、右边一只鹿,枝叶相连,缀有茶花松叶,意喻六合同春,而正中,是个“宁”字。
京中确实有姓“宁”的人家,但用这样沉甸甸的腰牌的,却不姓“宁”,而是宁国公府蒋氏。
府中能被叫作太太的,好像只有寡居的二太太,如今被大伙儿议论纷纷的那位寿安郡主的母亲。
边上所有人皆是一怔。
有人去通报衙门,有人往国公府报信,有人自告奋勇地要下山去救人。
停在半山道上的车把式听到行人说话,才晓得自家太太摔下山了,连滚带爬着寻到了洪嬷嬷,白着脸问:“怎么回事?太太呢?真是太太摔了?”
洪嬷嬷坐在地上,整个人懵着,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
长公主他们还在族中。
族里半夜开始熬腊八粥,刚刚往相熟的人家都送了,自家人才坐下来。
寿安被蒋慕蕊拉着坐了,腊八粥熬得久,过于软糯,也就吃个意思。
一婆子急匆匆来寻蒋岳氏,见了寿安,一时梗了声。
蒋岳氏抬头看她:“怎的,今儿少你们的粥了?”
这是打趣话,婆子却笑不出来,只能心一横,道:“外头有人报信,说是、说是二太太失足,从山上摔下去了,还没寻着人。”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寿安手里的碗勺都摔落在地。
浓粥挂在她的裙子下摆上,赤红赤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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